20170224-安裕:禮崩樂壞前的曾經

安裕:禮崩樂壞前的曾經
20170224
東西南北

■黃仁龍為前上司曾蔭權撰寫求情信。資料圖片

50年來的香港,這個星期以不同形式重新回到巿民的記憶當中。曾蔭權從1967年進入港英政府到1997年當上特區財政司長、十年後的2007年他是位極人臣的行政長官、2017年罪成。陳茂波則在預算案引言說到自己「出身貧寒,成長於六、七十年代」,潛台詞是捱過鹹苦到今天終抵彼岸宣讀他的第一份財政預算案。從戰後人浮於事的海港小城到如今財閥巨賈的國際都會,從膽正命平的叢林法則到俯瞰全球的百川巨流,半世紀的香港之路便是如此。

歷史總是從最高點回望上山之路。曾蔭權案某程度說明這個城巿的走勢,暫不說到1977年或之前這麼遠,他的政治發迹來自1997年之後打大鱷一戰成名,沙士之後再上層樓。這路,與700萬港人回顧正紅旗下的心路如出一轍──九七前中產階層大舉移民北美西歐絡繹於途的時候,「有錢有辦法,無錢《基本法》」這句黑色笑話巿民多必聽過,是苦無去路只得打甩門牙和血吞,「幾大就幾大」留在故園博一鋪圖個新生。

因此,曾蔭權公職人員行為失當罪名成立,欷歔無言有之,咬牙切齒有之;有稱瑕不掩瑜,也有說瑜不遮瑕。事實上曾蔭權確是犯法,中國民俗有「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說,況且他已非一城之首,若手底放寬此例一開,此後高官犯事上庭,法院應當如何是好;當中共已把「刑不上常委」一舉踢翻,香港莫非還能搞一套「刑不上特首」?再說,儘管有一條控罪9月重審,然而三罪當中一罪成立已是事實,是整個司法程序的一步,上訴是這一完備的系統階梯的另一級,沒有優待,但也不剝削權利。那天人們見曾蔭權眼角大顆淚滴滾動,新聞背景縷述半世紀前這位大家庭長子一肩挑起養家重擔,僕僕風塵於藥店診所,一步一腳印爬上我城特首,迢迢長路以此作結難免於心不忍。此情此景雖有說是人情所至,然而絕非法治之本。
不少論述都談到了曾蔭權的功與過。誠然,把他幾十年公職攤開檢視,得出「六四開」或「七三開」評價不難,但這不是法治神髓。中國大陸今天文化大革命餘毒不去,法治不彰,道德淪亡,極大程度與當年評價毛澤東的「功績是第一位的,錯誤是第二位的」有直接關係。原裝正版的「一國兩制」賦予香港的法治本能,若因鄉愿的「一分為二」處理法治,不如把「一國兩制」扔進維多利亞港,乾脆一國一制,合則留不合則去算了。幾十年來,香港社會逐漸信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條文有根有本,一是一、二是二。曾蔭權案主審法官陳慶偉說,「一己司法生涯裏,從來未見有人由如此高位墮落」(never in my judicial career have I seen a man fallen from so high),fallen一字用得精妙,清楚無誤把背後的法治意識和人文意涵勾勒出來。


兩制瀕於既倒 法院依然直立

真正令人心有所感的是一封封的為曾蔭權而寫的求情信,包括前律政司長黃仁龍的一封。英文與中文的信件說的不僅是他們認識的曾蔭權,觸動人心是字裏行間透現的五年前以及更早期的香港,恍惚之間像是年代久遠的前塵往事。我不覺得這些求情信是要為曾蔭權翻案,其實縱然如此亦無力回天,卻是信函裏的香江舊日令人神往:政制發展討論的內容、高等法院判案的背後、人與人的交往一一俱是睚眥必報暗箭橫發的今天官場已然滅絕的前世。因此人們會珍視曾經是曾蔭權下屬黃仁龍的十頁長信,會對今天仍在梁班子的譚志源信函細閱,對於曾經反對過他的民主黨成員求情不覺詫異;儘管對於建制圈子只有陳克勤一封求情信稍覺驚訝,然而稍為回神自會想起陳一度任職特首辦。前任現任官員與前任現任議員的求情信,內文提到的客觀事情,在另一個側面回首香港是曾經如此講道理與不亢不卑,和而不同的民風絕非這五年的政治鬥爭和社會撕裂可以相比。
六、七十年代是香港社會變革的破曉時分,歷盡經濟飛躍民智大開的八十年代,社會在民主初霽的歲月吸收未來長路上的精神糧食。在這一過程當中,香港巿民登高眺望更上一層樓,法治與理性齊至,due process與justice並重,這段路途物理而言不算漫長,卻是心胸調節的拔地凌空。今天回看這段有如美國桂冠詩人Robert Frost〈The Road Not Taken〉的前人未踏足之徑,正是讓香港社會從小城變成大氣的根本,方寸之地亦能走出別具一格的人生。這段曾經的歷史,遺憾是五年前倏然而止,接下來是禮崩樂壞的開始:前特首涉貪被查,社會對立高度撕裂,一國兩制瀕於既倒,政壇變成語言偽術殿堂,身處其間的700萬人仰首無語問天。及至曾蔭權被定罪,儆醒港人法院面對挑戰依然踞然直立,不受左右,無懼無畏。此時此刻,再讀黃仁龍的求情信:Donald truly believes in judicial independence. He assured me repeatedly the independent and internationally renowned Judiciary in the HKSAR is our pride and the cornerstone of our success,宿命地曾蔭權便是被判罪於他衷心相信(truly believes)的司法獨立。職是之故,也許我們應該給予這位已成階下囚的前特首一個肯定:倘若他不是衷心相信並支持司法獨立,歷史將會是另一種書寫。


安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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