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4-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瘋鴿」許智峯:我要做的,就是咬住不放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瘋鴿」許智峯:我要做的,就是咬住不放
2020年6月14日星期


【明報專訊】反修例運動爆發一周年前夕,法庭在6月5日發出運動以來第一張私人檢控傳票,命令剷上行人路的的士司機上庭作供。數天後,奔波於法院和議會之間的許智峯如常在他的選區中環擺街站,街坊看見他,拉着傾談良久。「是好像有點曙光,有些事可以讓他們盼望。已經一年了,他們覺得已找不到途徑可以做什麼,若你找到途徑,即使不一定贏,但他們知道至少你肯試。他們就是想議員試到盡。」

2011年,許智峯當選中環區議員,自此踏上政壇。雖屬相對溫和的民主黨,走「斯文抗爭」路線的他,在黨內是被稱為「瘋鴿」的試到盡,2014年在區議會抗議撥款黑箱作業時被抬走,一抬成名。但議會之內,更激進的大有人在,斯文抗爭真有用?「對我來說,掟蕉講粗口都只是姿態,我要做的是有實效的抗爭,鬧完掟完之後,仲要跟到底。我不是做show。」

許智峯在主流中走偏鋒,外人或許覺得他總是吃力不討好,甚至惹得自己一身官非,但他早習慣了以卵擊石。這次控訴警暴的私人檢控,在香港幾乎沒先例可循,面對擁有龐大資源的對手,也將是一場雞蛋鬥高牆的惡鬥。「我不敢說一定贏,但我們準備會打到底。」

在此之前,許智峯在街站遇上的街坊,一直都是在憤怒與無力之間。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周梓樂事件後,有市民離遠看見他,只說了「許議員」三個字,就說不下去,一直哭。「他們不斷問我:有什麼可以做、還有什麼可以做。所以我也常常在思考,我究竟可以做什麼?這是市民給我很大的託付。」


市民給予很大託付

許智峯在訪問中,說得最多的,是「託付」。在議會裏抗爭,是一種託付;從議會走到街頭,也是一種託付。自佔中起,他矢志與街頭的市民站在一起,去年更頻密地出現在示威現場,6‧12在立會外狂吃催淚彈、9月以大聲公滋擾警員被帶到警署、11月在理大與抗爭者留守至最後一刻。「原本要頂住惡法的是我們議員,但最後是市民用自己的青春頂住了。所以我每一次都覺得,我要出來同佢哋企埋一齊。」

在荃灣警員開第一槍後,他開始研究以私人檢控的方式有沒有用。「警暴一級級地提升,先是警棍、催淚彈、其他子彈,不計向天開槍的話,在荃灣是第一次向示威開真槍,然後很快警務處長已出來說開槍合法合理。這樣已可以說警察機制幻滅,上面一哥都講咗,下面仲查啲乜?都不用向投訴警察課的方向諗。那就開始諗,一係民事、一係刑事。我也同意要做民事的,但民事案一來太貴,二來太耐。若你想在運動裏可以給一個警示,讓警員知道犯法有後果,最快最直接就是刑事檢控。」


私人檢控難都要做

面對警暴問題,香港人想盡辦法,聯合國、國際軍事法庭,但始終沒找到一個真正可以制衡的方法。一年過去,至今被捕人數超過8000人,當中沒有一個是警員。如果私人檢控早就存在,而且是「抵擋政權因循與偏頗的最有價值保障」,為何一直沒人做?「我也曾經想過這問題,很大原因是可做的範圍很小,若自己提檢控,你先要知道被告身分,但在這場運動之中很難,最經典就是電單車撞人,所有片段之中,警員由頭到尾戴住頭盔,無樣無號碼,真的告不到。」

第二個原因,是香港幾乎沒人懂得如何做私人檢控。「香港歷史上的案例真的很少,每年只得數宗,絕大部分是交通意外的案件,你說我撞你、我說你撞我,最後警察說不告,有人條氣唔順就自己去告,但大多出了傳票,去到法庭就和解。連律師都無法告訴你成數有多大、過程中會遇到什麼困難。」許智峯起初四處問法律意見,政圈內外的律師統統問過,都說自己唔識,於是唯有自己動手研究,最後組成了11人的團隊,當中有民主黨人、也有外間的義務律師,日夜看外國案例、查看法律天書,去年聖誕前,歸納資料覺得「真係有得打」,就開始發起眾籌,最終一星期內就達標,籌到330萬元。

但即使私人檢控可行、籌到訟費,也未必成事,第三個困難,是要受害者、家屬挺身而出。「自己受重傷,中槍、做手術、斷腳,你還有心情去告嗎?家屬也很大負擔,子女暴露在傳媒底下、學業前途乜都無晒,仲要搞多樣?而且要承受被報復的風險,警察本來不起訴,變成突然告你,本來已起訴你的,就改控更嚴重的。事實是這樣發生,我見到的。」

自1月首次入稟要求法庭頒令警方公開催淚彈成分開始,半年來許智峯已提出2宗私人檢控的案件,其中的士司機剷上行人路案和西灣河警員開槍案,法庭在剛過去一星期陸續發出傳票。曙光乍現,許智峯收到不少人的反應,說拿到傳票已是個小成功,但在如此的政局底下,沒人敢想像接下來的路又會出現怎樣荒誕的轉折。「如果沒有律政司介入,我們自己由頭打到尾的話,我是幾有信心的。就說西灣河的案件,若成功開庭,這會是高院陪審團的案件,由公眾角度去看,入罪機會很高。」許智峯和團隊估計,若律政司介入,情况會是接手後對案件放軟手腳、或甚至不告,屆時就要司法覆核,「我們準備會打到底的」。「我不敢說去到哪個階段一定會贏,輸了或許是有很大政治風險,但我寧願冒這些風險,我都覺得要做的就要做。整個運動,我的看法是寸土必爭,有些事情你不去試,永遠不會知道會否成功,我是抱這樣的精神去做。官司唔係贏就係輸,萬一輸了,我覺得市民會體諒,若司法制度已死,死之中我也沒有放棄,我們就藉着這些案件一起去確認、告訴全世界。」


區會經歷造就走上抗爭路

從政9年,由上任區議員至今,許智峯說議員在社會的角色和代價,都已是差天共地的分別。第一次決定選區議會,當時要考慮的代價,也只是「要多花點時間和精力在地區,犧牲陪家人的時間,當時也沒想到要涉獵咁多政治工作」。許智峯的政治啟蒙源自六四,後來踏上政途,也多得民主黨的地區網絡做得細緻。「六四時我只有7歲,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畫面是記得很清楚,爸媽望着電視哭,然後說要錄下新聞片段,否則將來都會消失了,所以我家儲了很多新聞錄影帶、《明報周刊》。我住在屯門,都認識當區的區議員,中學時已會與她談起六四,就是到現在仍然連任的黃麗嫦。」之後的故事都很順理成章,許智峯大學前已被招攬入民主黨,畢業後就在黨內做政策研究。

2009年,連任中環區議員多屆的民主黨元老阮品強有意退下火線,許智峯正式從研究工作轉戰地區。「比其他區不同,除了通吓渠、填吓表,中環還多些保育議題,我一直是覺得,只要我保住議席、穩打穩紮就好。上任後幾年,在議會裏不論提出什麼都沒人理,才發現原來要抗爭。」回歸初期,中西區區議會也試過由民主派主導,但選戰成績一屆比一屆差,到許智峯上任時,15個議席之中,民主派僅餘4席。「以往建制派都要畀吓面民主派,唔想聽都聽吓你講乜,現在根本唔使畀面。」溫和的方法,許智峯試過好多,約議員和官員開會、在區議會動議完一次又一次,在當時已算是相對激進的拉banner、叫口號也試過。2014年,區議會審議撥款推動政改宣傳工作,許智峯不滿撥款黑箱作業、議員批錢予與自己有關連的「香港島各界聯合會」又沒申報,但不論在會議上提出多少次,也沒有人認真處理、只落得被嘲笑的下場:「許智峯,你考我哋記憶呀?我哋係好多個會嘅顧問,點記得晒呀?」

在區議會的經歷,造就了許智峯走上抗爭路。「那幾年,講咩都好、花幾多唇舌說服、幾溫和都好,係唔聽就係唔聽。你要有影響力、畀到壓力佢,真的要抗爭。」議會之中,尤其立法會,他不是激進第一人,但他覺得掟蕉爆粗都只是姿態,他要做的,是咬住不放、追到底。於是,他為了阻止會議進行,他在區議會會議中靜坐,還用索帶把自己扣住座椅。「過往在議會,對方見你抗議,會由得你做show,叫多兩句你自己會行出去。但我是真要做到那件事,我是真的死都唔走。」


民主黨條線逐點退

最後,各大主流媒體刊登了警察在區議會內抬走議員的照片,全港嘩然。在傳統的政黨中,許智峯的做法惹來非議,尤其上一輩,難免總在許智峯「惹事」後勸勉一番。「會不會太衝動了?是不是有其他好點的方法?」許智峯說,多年來,要黨接受他的行事模式,過程也有艱難時候,「當你與傳統手法偏離太遠,會有反彈的,但他們過後看見市民的反應,原來輿論又不是他們想像中差,就又有了一種新取態。條線逐點逐點退,現在黨已經很不同了,多了好多人支持這條路線。」

自被抬走後,許智峯的想法開始改變,認為民主黨要更硬淨、抗爭要在黨裏成為一條路線,所以決定再走進立法會。「這已不止是在區議會內的政治需要,而是整個香港也面對類似的困局、要尋找出路,若對話已經走到盡頭,就只剩抗爭這條路。」議會內的抗爭,許智峯的經驗是它仍有存在的價值,尤其在區議會,也是做到了不少改變。「撥款那一次,我被抬走後,最後還是通過了,但後來香港島各界聯合會裏所有議員都主動退任董事。」嘉咸街市集重建,許智峯堵塞地盤門口抗議市建局趕走大批老店,雖然最後店照關、樓照起,但自此市建局在區內搞重建也主動在文件中交代保育的事;堅尼地城加多近公園要拆卸建樓,許智峯在公園瞓足30天抗議,最後成功在城規會攔截推倒項目。

所以,直至去年11月區議會,民主派在中西區大勝,15席中贏了14席,許智峯本來是高興的:「被人抬了兩屆,今屆至少不用再被人抬。」但政治現實是愈來愈荒誕,過往許智峯在區議會的抗爭,如今由政府部門職員「繼承」了,鎖門不准議員開會、一次會議離席三次,「有一次警員上來開會,說主席不讓他發言,於是搶了三個咪,死都要講,在座的議員笑說,這是許智峯以前做㗎喎」。他說,區議會變成這個模樣也是他意料之外,「將來會發展成怎樣?我估計是有對簿公堂的可能,互相司法覆核,我看不到出路在哪」。


與黨的距離不是那麼遠

抗爭多年,許智峯在議會中的衝突畫面不斷,官非纍纍,他坦言也有過灰心的時候。「佔中之後那幾年,其實有很多大事,修改議事規則、一地兩檢,都是大是大非的事,但call極都只得一千幾百人出來。在煲底直播議案審議,然後出來對這一千幾百人說多謝他們一直沒放棄,但其實心裏在問:其他香港人去晒邊?」他形容,議會抗爭是意志消磨,「但我很抵得住這種消磨」。

直至去年,反修例運動再次讓香港人覺醒。雖然街頭抗爭成了主導,也愈來愈多人質疑議會抗爭的作用,但許智峯相信兩者是互相扣連。這一年讓他更堅定地相信力量在於人民,只有街頭的力量,才能迫使政權犯錯。「而民主發展之中,不會只有街頭運動,大部分時間其實都是議會主導,而議會內是需要有政黨的組織。因為力量在於人民,民主是要在地區開始——在市民仍是一張白紙、未分黃藍的時候,因為相信你、尊重你,才開始聽你講政見、講理念,沒有民主黨,我的地區工作不可能這樣細緻。所以很多人叫我退黨,我的回答都是:其實我與黨的距離不是那麼遠。」

■答:許智峯,立法會港島區議員。香港第一個以私人檢控把警員列為被告的人,星期五6‧12在銅鑼灣現場被捕,昨午獲釋。

■問:陳嘉文,港島區選民。星期五傍晚仍在電話跟許智峯fact check訪問內容,不久收到他被捕的消息。


文//陳嘉文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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