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6-明報:故事達人許鞍華﹕電影以後,學做個好人

明報:故事達人許鞍華:電影以後,學做個好人
19:28 2017/7/16


圖3之1 - (圖﹕黃志東)

【明報專訊】「正如為何我是女性,作品就會被套上女性主義來理解?香港導演就一定要拍一些香港味的作品,我不認為一定要這樣。」記得訪問前,行家前輩再三強調,許鞍華,不易訪。她有種「包拗頸」的性格,不要被定型,不要被標籤,她的答案總教我喜出望外,你問她怎樣看「主旋律」嗎?她接上一根煙,然後答,「其實,我拍的每一部也能稱得上主旋律電影,總是表現出人物良善的一面,不是嗎?」
問和答也有點不着邊際,說現今拍電影的難,還有二戰故事的選材和主旋律。拍了大半生電影,說過就算死都要死在攝影機旁的導演,拍了很多故事,抗拒陳腔濫調,盡言有時候拍得不好,她依然重視觀眾,是有故事要說的創作者。


導演應說自己相信的故事

一部電影在當下所得到的評價,或多或少反映了一些現况,一些和這個城市有關,特別是在敏感時刻下特別突出的現象。
還未上映,許鞍華這部以日治時期香港為背景的新作《明月幾時有》,已經背上各種「罪名」,難免先入為主的論調,圍繞的也不外乎以下幾點:為當權者塗脂抹粉,質疑東江縱隊二戰時的價值、還有歌頌愛國,每個爭議背後也指向同一源頭——「中國」,這個猶如幽靈一樣的身影,恍似要奏起了她的主旋律。

被套上主旋律之名,和愛國拉上關係,不過,電影在上海電影節首映前,被迫退下開幕電影,更傳出宣傳上要「冷處理」,一部電影還未見街,就已經四面受敵,對於一時的爭議,許鞍華只感無奈,「怎會想到發生這些問題?况且拍電影從來也不為任何意識形態服務,我只係想拍戲裏那些人,是那些人物感動了我才拍。」

但也難怪有這些解讀,電影要說的主題是人人投入抗爭,無論是真心愛國,還是為身邊人動之以情而決意投入,無論你是有錢人還是窮人,反抗的激情點燃戲中每一個人,就算是戲中一把雨傘,也足教我們有所聯想。
不過,許鞍華也不是第一次遇上這些政治難題,三十多年前的《投奔怒海》,拍下越南船民逃難經歷,就被指電影內容對共產主義有所批判,含有影射文革時期的狀况,於中國被禁映。同時,也因為電影出品公司的左派背景,還有在內地拍攝為由,也被台灣當局禁映,失去了當時香港電影重要的海外市場。政治帶來的弔詭之處,好像考驗每個人的理性。「這不是一個導演能夠控制,一部作品同時要面對觀眾,評論,片商和戲院,你不能阻止每個人的想法,作為導演首要職責,應該是給予觀眾最好的體驗,說她相信的故事。」


「都話我不是拍歷史戰爭片囉」

假若要形容這部電影,觀眾就像走入森林一般,這片森林風景能遠觀又能走入細看,見微知著,電影之淡,題材本來那麼激烈,可以想像出多少驚險鏡頭!電影總是將焦點落在不着邊際的事,逃亡的大文人還有閒情逸致聽小粉絲在朗讀自己的著作,兩位年輕男人的結義信物原來是眉豆茶粿、在佔領期間還要張羅衣物,只為出席親友婚禮,這部拍戰爭沒有戰爭,拍歷史又沒有歷史的電影,依然是許鞍華一直以來對人生活的刻劃,感受到的不再是英雄主義,虛假的時代氣氛。拍攝前,她讀薩空了的《香港淪陷日記》、陳君葆的《陳君葆日記》,發現了戰爭生活的日常,很多時候其實是更忙於生活。不過戰爭狀態下,危機四伏,日本軍官向主角討教詩詞歌賦時,突然露出殺機;戲中,沒有任何一句對白的女生,接過紙條後就立即逃離工作之地,只因接到線報有人發現她是潛入日軍憲兵隊的間諜。
關於東江縱隊的,她理解是後方支援,由民間自發參與,混雜了不同階層背景的人,未必和共產黨有直接關係,工作以謀報,派抗日傳單、營救戰俘等,並非前線親身殺敵,而是一步步走入與戰爭牽扯,卻在生命中必然出現的平淡細節。這樣的處理方式,才有可能令觀眾投入,「都話我不是拍歷史戰爭片囉。」吸引她的還是在這群人身上看到的是俠義精神,或許令人感到虛構,浪漫化了,「但我們想表現人物內在的一種精神,也希望忠實地反映這份精神」。


戰爭 可以拍得過癮一點

戲中有很多人物和故事參考了周奕所寫的《香港英雄兒女》,她提到書中方蘭和情人李錦榮之間的最後一次見面,原本想放進戲內,「因為戰爭,兩人斷斷續續地分開工作,也因為戰爭而無法結婚,到最後一次見面,李錦榮竟然和朝夕相對的女同伴結婚,方蘭氣得想質問他的時間也沒有,就要逃亡離開,想想這情形,是很可悲也很可笑。」方蘭後來的故事是這樣的,戰後短暫留在香港教書,共產黨一九四九年當權後,在黨的安排下,回到廣州,成為廣東省婦聯秘書長、副主任,甚至升為主任,晚年算是歸於平靜生活。

「其實電影可以拍得再過癮一點,談笑風生地面對。」許鞍華突然殺出這話令我措手不及,過癮?過去聽長輩說「日本仔打到來」,三年零八個月日子總是苦,日本軍人要幾殘忍有幾殘忍,街上盡見死屍,街上到處炸,每當提起這段歷史,壓在話語裏的都是各種悲劇,許鞍華小時候所聽到也一樣,但直到拍完《傾城之戀》後,她讀到一本由英國人所撰寫的回憶錄,被日軍拉到拘留營的日子。那英籍警察到埗後第二天,香港就淪陷了,在拘留營裏見證更多荒謬絕倫的事,「記得書中有一張相,剛好影到他瘦骨如柴的同伴為了慶祝自己生日在舂米,但搗米後不久,一口飯沒吃到就死了。還有另外一個同伴,他有兩個老婆到拘留營探望,但兩個人為了爭寵在營內大打出手,連營內的軍人也控制不住。」書啟發了她原來戰爭可以這樣去看,不只是善惡二元論,更可表現出很多人性荒謬的事,她一直想將這份見解放入電影內。


《明月幾時有》是主旋律電影?

許鞍華並非第一次以淪陷為題材,《傾城之戀》是她早年的嘗試接觸,近年的《黃金時代》,後段也講述到香港淪陷前後的情况,但她自言對此段落不甚滿意,更因而要拍成《明月幾時有》,「拍《黃金時代》就發覺有沒有實景能拍嘛,原本到勝強(即為拍攝《十月圍城》而建成舊香港片場),但那個地方又沒有電車路,又沒有橫街窄巷,與當時的香港相差很遠,所以放棄了。」她在不同訪問中,其實也有一句相同的話——「我可以拍得好」。她是行內出名最懂得「睇餸食飯」的導演,因地制宜,有多少資源就運用上多少方法,直至今日,她說亦覺得拍電影是難事,並未能做到稱心如意,每部電影也有太多製作上實則的問題。但有一點她始終強調,條件再多難,還有幾多的不成熟,至少每一部電影都是自己想拍的題材,對於有人指責她今次拍「主旋律」片,她看來有點氣憤,「應該去看一個導演究竟怎樣去講,我始終想在觀眾面前表現出我對戲中的人物和事件的理解,而且,只要戲內並沒有先入為主地要宣揚某種意識形態時,我就覺得無問題。我信我自己做的事」。
「還有一點。」許鞍華先笑了笑,訪問一直保持謙厚的她,好像難得地要爆發一下導演的權威:「我就係想有一部拍成這樣子的電影,支線人物甚多,很多細碎的小故事。有人說電影很亂七八糟,對呀,這就是我想到的群像式故事,你吹咩!」


香港變得太快 跟不上

那麼,還會想拍香港嗎?《桃姐》之後,一連兩部電影都與民國和二戰前後有關,可有想過再拍以香港為題的作品?「你所說的香港為題意思是?」她反問。
我想了想所問的究竟是什麼?是以香港人作為主角?以香港為背景,還是所謂的本土人情味故事?那一刻想到《明月幾時有》最後的一幕,鏡頭由二戰前的香港島,穿越時空到當下的香港街景,步入尋常百姓生活。對,是當下的香港,就像這一個鏡頭,還有《天水圍的日與夜》這樣的作品,不單是許鞍華,還有一眾新浪潮導演們,近十年來,這一群導演早已北上工作,並拍出一部部大製作,曾經香港也是他們的片場,至今慶幸他們記錄了一個充滿活力,極具生氣的城市。
「太難了。」剛好她手上的煙熄滅,她換上另一支。「是香港變得太快,比以前更快,早在十年前已發覺,當你想拍當下社會面臨的一些問題時,一是太多事淹沒了這問題,或是應該要把持着自己怎樣的觀點來理解?我發覺我跟不上。」


「……學習如何做一個好人。」

「下一代生活確實不容易。」關掉錄音機後,她問起我對當下香港的看法,我說到身邊的朋友們也感到無力,政治上停不了的敵我矛盾觀念持續不斷等,她點頭認同我對政治和生活的一些想法,她說到近來想到的一些問題,關於善惡,惡意惡念和人之間的關係,「好像村上春樹的小說裏都在講這些命題,《1Q84》和《海邊的卡夫卡》,如何去面對不明來歷,甚至是來自每個人內心裏的惡?如果逃避不是解決方案,又如何面對,甚至和它建立關係?」她沒有答案,更笑說正因為她製作的電影太過正面和主旋律了,她要接觸多一點惡,「如果我能夠將這些惡在電影中表現出來,電影說不定會更好」。

「近來我對拍電影的熱情減退了一點,來到這個階段,我更想做好一件事,學習如何好好地做一個好人。」眼前這位導演早已踏入古稀之年,電影佔據了她大半生時間,但到頭來也在問作為人最基本但又難以做到的事。
「……學習如何做一個好人。」這句話一直留在心裏,收筆前,網路上一直傳出有關劉曉波的消息,這是一個政權赤赤的以言入罪,套上各種莫須有罪名,他亦堅持自己的信念,以身作則的道德模範,時代一點也不溫柔,特別是在顛倒黑白的時空裏。思考如何做一個好人,更可能要行多一步,思考如何讓好人存活下去。

還有別一點值得一提,這是她提到《黃金時代》的拍攝也為她帶來了別一個啟悟,「當初拍蕭紅時,認為她很慘,31歲就離開,很短命,但生命真的無關長短時,至少她寫出了《生死場》和《呼蘭河傳》。終究是你在有限的生命裏怎樣好好地去運用它,而人生,也是一個以怎樣的角度去理解它的問題」。


文﹕何阿嵐
圖﹕黃志東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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