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3-HKNext--非常人語--偷生--太田康介

偷生--太田康介
HKNext--非常人語--1249
2014年02月13日


太田康介自言不是最好的攝影師,拍攝福島動物也沒多想技巧。但他肯定是在裡面行得最多路、逗留最長的人。

大野車站前,有鴕鳥出沒。
富岡町近郊,肉牛佔領電器鋪。
一群家犬空山徘徊。
雙葉町當空一張宣傳橫額,寫着「核能,正確理解,豐饒生活。」
橫額下,有一副小貓骸骨。
似樂園,也似末日,那是福島第一核電廠半徑二十公里範圍內的景觀,三年前海嘯引發核漏,十七萬人撤離,動物留守空城,直到今日。「當時每個人都以為,躲避兩三日便回家,有些家犬還被栓在門前。」


太田康介是攝影師,三年來潛入福島二十公里警戒區,拍下這些照片。他救過幾十隻貓、幾隻狗,但更多時候,只是見證動物曾經存在然後死去。「有三隻牛好渴,行落水渠飲水,我沒有為意。後來我再經過那裡,三隻牛死在水渠中,原來牠們攀不上陸地。」
動物缺水乏糧三年,當地政府的解決方法,是撲殺所有豬牛家畜,只留貓狗活口。「有些貓是第二代,沒見過人,遠遠避開。」
他仍每個月三次帶着六十公斤飼料與二十公斤食水潛入封鎖區,沒有人知道,這個寒冬後,還剩多少活口。「只要下次再去,看到飼料吃光,我便知道,牠們還活着。」


偷生 太田康介

凌晨三點,太田康介駕着太太的小車,從東京出發,入福島。「太太的車細,省油,上高速公路的收費也比較便宜。」

凌晨車少,三個半鐘後,他抵達福島南端。「警戒區的開放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我六點半到了,還可小睡一會,到八點左右吧,便偷雞入去。」他與義工朋友在區內設置四十七個餵飼點,需要跑很長路程。

一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太田在網上看到一張照片,一群狗在街上找食物,四下無人。兩日後,他跑入災區。當時居民已撤離,空房子沒留下食物,只有門前的家犬死守門口,等主人回家。其中一隻叫權太,太田發現時,權太尾巴斷掉,一隻耳朵裂開,滿頸血污,但牠家門最弱小最該被率先吃掉的幾隻烏雞卻好端端的。「獸醫說,那是狗群咬的傷痕。後來我在百呎外的地方看見六隻成群的流浪狗,說明了一切。」
牧場主人也已撤離,欄柵卻緊閉,鎖着他們的財產,牛隻拼命向斷電的電動飲水盆內張口伸脷,白費更多口水。同行的人打開欄柵,叫牠們逃命,牛隻離開又回來,太田把欄柵鎖上,不許牠們回來等死。


海嘯破壞核電廠內核子反應爐的冷卻系統,核廠以化學物進行冷卻,導致連番氫氣爆炸,電廠周邊水土受污染,人畜不能食用。故此當東北地區相繼重建,福島大片土地仍為無人之境。(法新社圖片)

鴕鳥逃離鴕鳥園,到大熊町大野車站前覓食。諷刺的是,鴕鳥本來是核電廠的吉祥物。(太田康介作品)


日本政府去年取消二十公里警戒區(粉紅半圓),因應污染情況把福島劃分成紅黃綠三區。以紅色的情況最嚴重。一般通行證只能入綠黃兩區,太田設置的餵飼站卻遍布三區。
太田做過戰地記者,士兵身不由己,卻還不如這些動物卑微,還把人類當朋友,搖頭擺尾。「有時我一路影一路講對唔住,很憎恨人類,包括我自己,為何會讓動物受此苦難。」後來太田開始吃齋。
太田偷運過幾十隻貓、兩隻狗出警戒區,有時可以尋回牠們的主人,有時只能託機構找新住家,但獲救的總是少數。「我遇過三隻貓,一隻戴了頸圈,另外兩隻沒有,我救了戴頸圈那隻,估計牠有主人。個多月後,當日同行的義工發給我另一隻貓的照片,那時牠已經死了。」
助動物偷生,是減少還是徒添痛苦?太田想起一一年四月六日。那天他闖進一家牛棚,裡面六十隻牛,死剩二十隻。「我對自己說,就算救了,日後還是會被人宰殺。」他猶豫不決,召來四個在附近的義工。「我希望他們肯定我的想法,等我安心離開,但其中一個女人粒聲唔出,去附近找食物。」太田再沒多想,捧着一個二十公升的大桶,到附近找水源。「其實幾多都不夠那些牛食用,但見到那些本來悲鳴的牛,喝水後安靜下來,我可以心安離開。」
一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太田在一家牧場拍到新生的小山羊。小山羊乾淨雪白,邁着不太穩定的腳步,追着母山羊要奶吃。此情此景,他對自己說:「盡力而為就是了。」


方舟

封鎖初期,所有人等一律禁止進入警戒區,後來政府向當地居民、企業職工發通行證,准許有限度進出。太田康介住東京,呃呃騙騙才能混進警戒區。「扮過居民家屬,回家拿家當,扮過汽車維修員,返去找文件,又扮過骨科診所的病人家屬,入去尋病歷。」此刻他借用了希望之牧場的職工身份。希望之牧場的主人,叫吉澤,在警戒區內生活的兩人之一,獨力照顧三百五十隻永遠不能再宰殺出售的牛隻。上回太田入福島,與吉澤聊到深夜,才偷偷溜出警戒區。「警戒區還有另一位居民,叫松村,也是為照顧當地動物而留下。地震後他協助居民找汽油撤離,跑到警察局,發現警察沒等居民離開便自行撤退。現在警察碰見他,會羞愧得掉頭走。」
太田帶着一個中國製輻射測量儀上路,他會躲開輻射濃度偏高的地方,但從不穿保護衣。「警戒區設立初期,我經常要躲開警察,白色的保護衣太搶眼了。」他與太太有兩子,口說不怕輻射,沒見過災區內有義工得癌症,卻一直不讓兒子同行。「始終輻射對年輕人的影響比較大。」
警戒區內,已有疑似輻射有關現象。「有些牛身上出現白色斑點,有雀鳥長出白斑。也有外國研究隊,發現某些牛隻頭骨有裂痕。」
上星期「綠色和平」請太田來港辦攝影展,三年來,他在日本辦了十個展覽,出過兩本影集。「兩本加起來,賣了五、六萬本,我收到大概五、六百萬版稅(日圓)。」約莫四十萬港幣,用來餵飼福島的動物,他說差不多花光了。「在日本,有網民攻擊我,說我用動物的不幸照片為自己謀利。如果按這個邏輯看,所有媒體,包括拍攝戰爭的,都可以被人這樣批評。」
這幾年,他謝絕所有捐款。「開初災區也有其他攝影師,有些會叫人捐款資助。我覺得如果純粹做義工,叫人捐款還好,但這些人一方面勸捐,一方面從照片取利,這樣不對。」這些攝影師,沒多久便忙着做別的事去了,只有太田還在那裡按快門。「就算有人批評我,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說,我用自己的錢,做自己的工作。」

離港前一日,太田去黃大仙觀光,貪過癮求籤。解籤師傅說他今年很平安,下年犯太歲,要小心身子,太田聽完笑笑口。

地震前福島有三百養牛戶,約有三千五百頭牛。牛隻從小被牧養,災後即使逃離牛棚,也不懂自理。這三隻牛走進水渠喝水,再沒回到草地。(太田康介作品)

牛脾氣

太田康介到誠品講解福島現場,但謝絕在影集上簽名。
二十三歲那年,太田康介從滋賀到名古屋投靠大哥,早上在快餐店賣包,晚上讀攝影課程。他之前協助母親經營家族清潔用品租借生意,做了四年,悶極而出走。某天他讀《 Playboy》,讀到軍事攝影大師柴田三雄請助手的廣告,立刻應徵。「後來那邊很客氣的告訴我,我讀了過期雜誌。」太田撞板,但咬住不放,對方答應見他一面。
面試考核,太田表現差勁,只一題例外。「公司在原宿一棟大廈,他問這棟大廈有多少級樓梯,如果我們不知道,可以出去數。」這種題目考決心,同場考生早早數完回去,太田卻折騰一小時。他報數,攝影師說他數多了。「沒可能,我從門口數到天台,甚至大廈每間店鋪內的獨立梯級我也數過,不會錯的。」攝影師動容,說:「我沒數過這些地方,唯有信你。」難怪三十年後,他行勻二十公里警戒區內每條小路。

當時正值冷戰年代,師傅主力拍美蘇兩國的軍事圖片,師傅脾氣大,對徒弟動口又動粗。某次太田載師傅開工,因不肯在高速公路超速,被踢落車,要翻過公路,坐車回家。「在攝影上,無論他怎麼罵我也可以,但我很討厭他成日叫我衝燈超速。」跟師傅四年,太田終按捺不住:「我可否做一個守交通規則的人?」師傅一聲「唔得」,叫他執包袱。
太田加入一家製作公司,做過狗仔隊、拍過風月版,到一九八八年,他才等到第一個機會,當時蘇聯軍準備撤出阿富汗,他奉命前往該處,十日採訪,被抓了兩次。其中一次,是媒體酒店附近發生爆炸,只有他與 UPI(合眾國際社)及 AFP(法新社)兩家的攝影師趕及在酒店封鎖前衝赴現場。「 AFP那個太老,跑不動,後來 UPI那個也累,但我怕一個去會出事,便回頭幫他背裝備。」到了現場拍了幾張,他們便被阿富汗政府軍抓了。「我偷偷拆了菲林,藏在褲頭後面。」
太田是關西人,從小看很多關西商人捱窮吃苦出人頭地的電視劇,耳濡目染,相信苦中才可作樂。像九二年,塞爾維亞共和軍圍攻薩拉熱窩一役。「當時有兩條路去薩拉熱窩,第一條從意大利坐聯合國飛機,第二條由塞爾維亞陣地,走陸路過去,經過戰區。當時大家都選空降,我覺得太沒趣,選了難走的路。」
九五年,他離開戰地,賺錢養家,多拍商業照片。近年為 NHK旗下一本雜誌拍劇照,兼拍貓狗動物圖鑑,攝影已成工作。「還好我喜歡貓,所以不覺太討厭。」這三年出入福島,縱身生死衝突,中年一記後空翻。「的確比之前做的有意義,做回一個攝影師應該做的事。」他補充一句:「但我絕不享受在福島拍攝。」


攝於阿富汗。問他在戰地與其他攝記有什麼分別,他說戰地前線,很少像他那樣不懂英語的人。(太田康介作品)

太田獨行福島,太太捨得他冒險嗎?「她與我結婚時,我常要跑戰地,她習慣了,就算擔心,也不會 say no。」


撰文:陳偉超
攝影:高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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