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3-朗天:我城真要接受恐怖倫理嗎?——讀《野性唯物主義》

朗天:我城真要接受恐怖倫理嗎?——讀《野性唯物主義》
7:41 23/2/2014
明報
http://news.mingpao.com/20140223/vzg1_image1.htm


【明報專訊】烏克蘭連月的反政府示威終演變為造成重大傷亡的「暴動」。全球網絡瘋傳一題為《我是烏克蘭人》的錄像,裏面一名相貌可人的少女眼泛淚光,對鏡頭聲稱這是一場由烏克蘭人民單純地要求民主自由的運動,希望世界支持他們對自私的政客繼續抗爭。錄像廣傳後不久,報道陸續浮面,烏克蘭事件的「真相」似乎一點也不簡單;美國中情局背後策動、法西斯團體介入、武裝反對派假扮警察向示威者開槍……相關錄像也被指是心戰工具,裝作是民眾自製博取國際同情云云。一時間,情緒反彈,本來義無反顧的熱血支持忽然顯得「愚蠢」,犬儒變得大有市場。

李慧玲被商台解僱,召開記者招待會聲稱事情百分百是政治打壓新聞自由。有人要求她交出指控的具體證據,並以她觸犯僱員「天條」(如有異心、無視警告公開指摘公司及其高層),被「炒魷」也毫不為奇。一時間,是否「撐」李慧玲捍衛新聞自由竟也令部分人難以抉擇。

本土右派周日到尖沙嘴發動「驅蝗行動」,以粗暴言行對待途經的「自由行」內地旅客,反對者認為此舉損害了香港和平、理性、包容這些「核心價值」;右派反指論者道德軟弱,不夠勇武,在新殖民主義下儼然「賣港賊」,得到不少年輕人認同,部分「和理非非派」立場動搖。

以上三件事有什麼共通點呢?不夠精明、不夠世故,不夠勇武,都指向道德及政治判斷難產,在當下政治論述語境,可以稱之為左翼(或所謂「左膠」)的實踐困境。

美國紐約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萊茲拉(JacquesLezra)撰著的《野性唯物主義》(WildMaterialism:TheEthicsofTerrorandModernRepublic)可助我們思考以上困境。書是「後九一一」論著,據說本來草稿寫好了,但發生了「九一一」事件,結果重新磨劍,延至2010年出版。萊茲拉的第一句便這樣道:「恐怖、判斷和城市之間有一種古老的親緣關係。」考察這關係,同時為當代共和主義倫理整理頭緒,是作者自定的全書主題。


應否向恐怖分子施加酷刑?

故此,當以下成為萊茲拉第一條向讀者提問的政治道德難題便毫不足怪了:

假設恐怖分子在紐約市中心埋下了核彈作勒索,在預定爆炸前當局擒拿了恐怖分子主腦,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向其施加人道主義所不容許的慘烈酷刑,套取核彈所在位置情報,以挽回千千萬萬無辜者的性命?

問題當然極之簡化,例如不考慮拆彈方法、酷刑會否帶來反效果,以及美帝早殘害第三世界國家億萬生靈等意識形態反題。萊茲拉要突出的是:明顯大部分人,尤其在「九一一」事件後,都會同意向恐怖分子施加酷刑——雖然那會損害西方世界所信奉的大多數「核心價值」。


古希臘城邦倫理vs.中世紀末世倫理

這種認為只要達到最終目的(救世),過程不必深究(因而不排除不擇手段)的政治倫理,《野性唯物主義》稱之為末世論影響下的觀點。對付窮兇極惡者不需和他們講江湖道義、殺人填命以眼還眼等看法皆同此類,中國人極之熟悉。

左翼信守的普世價值倫理並不來自這個系統,而是萊茲拉上溯的古希臘城邦!以大家熟讀的《伊底帕斯王》悲劇為例,僕人堅持不違反城邦民眾信守的效忠原則,即使瘟疫肆虐,根據神諭,必須找到誰殺害了故君才可消災,仍不肯向伊底帕斯透露端倪(讀者當然曉得兇手正是伊底帕斯本人)。整個邏輯是:如果違反了城邦賴以成立的原則,即使表面解除了災害,城邦也已變成不值得挽救。悲劇正好也是以伊底帕斯放逐(失去英雄),城邦從此人獸共居(失落人禽之辨)作結。

據此,年來走俏的「香港城邦論」者,主張救港不惜勇武,不能和理非非,譏嘲普世價值,指摘左翼道德軟弱,走的路線其實不源於古希臘,反親近中世紀末世論。面對城市危難(例如香港被內地殖民,本土利益嚴重受損,原有生活文化快蕩然無存),快速行動,樹立敵人,並透過打倒他們,建立及延續共和神話(例如建立新中國邦聯,解殖歸華),似乎呼應了《野性唯物主義》所說的恐怖政治倫理方向。


死亡政治是真正的恐怖

恐怖和焦慮、害怕都不同。害怕有一個特定對象,焦慮則是對即將來的危險感到憂心忡忡,即使不具體知道危險其實是什麼。恐怖呢,卻是沒有心理預備底下出現的情緒。恐怖分子其實並不恐怖,因為人們一早已預定他們發動有時不顧性命的襲擊,傷害無辜者。真正的恐怖來自讓恐怖分子成為對立面的末世論「死亡政治」(necropolitics)。

城市隨時會有危難,卻沒有對象沒有方向。萊茲拉認為,這種恐怖由兩種操作促成,一是公共的(包括種種城市形式制度),一是私人的(培育自我不穩定)。恐怖分子只是一時一地操作中實化了的對象,今天他們可以是塔利班、阿爾蓋達,明天可以是車臣、烏克蘭新納粹,甚至是「強國蝗蟲」。死亡政治令傳統左翼顯得無法與世情對應,無法「強而有力」地,有效地應付當前現實的「急切」課題。

左翼是否賣港?這似乎不比後設的問題來得必要:為什麼我們會覺得左翼(可能)賣港?又或者更貼切點:為什麼我們需要設想左翼賣港?弔詭的是,《野性唯物主義》不是要把左翼置於恐怖的對面,事情恰好相反,真正激進/基進,從根本上改革之路,可能正正離不開恐怖(如那種永遠的不安,直面殘酷的不斷革命)。要解決左翼實踐的困境,也許不在製造「右膠」,把死亡政治推到自己反面,而是深入思考及掌握唯物主義中的野性,重新為左翼行動充權。不必通過攻擊及否定對立面而正面建立,難道不可能是最不似辯證法的辯證思維嗎?


文×朗天

編輯胡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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