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7-阿離:中文,要先學好

阿離:中文,要先學好
22:15 2014/2/17
明報


黃念欣
中文達人黃念欣(胡景禧攝)


黃念欣說,「語文好,等於有一個工具箱。」

她的工具箱裏,不只有築橋修路的大型硬件,也有調劑生活的妙趣小物,一併收納其中,聚成百寶。每件藏物,都有典故。

日復日細細擦拭,在生活中拈來說古。一時哲理深蘊,一時趣妙橫生,都從方方塊塊的文字語句間透現。

把語文熟練運籌於指掌間的人,總會碰到他人的一個千年詰問:到底怎樣才能學好中文?

「其實大家都知道,多講、多寫、多聽,多閱讀,答案本身已無新意。要思考的,反而是心態。

與其問我如何學好中文,不如認真想想,為什麼我們中文不好?」黃念欣笑道。


 為何覺得「中文不好」?

步進中文系資料室,即與豎立書架上的字典群打個照面;翻開如磚字典,映入眼簾的是頁頁生澀古字,筆者驚歎:「嘩!這麼多字我未見過!」攝記立即插嘴和議,想不到與文字為伍的教授也不疾不徐地感應到:「我也是。(笑)」自古以來累積的海量文字,未見未識,自不奇怪;即使字認得多,也不一定等於中文好,反之亦然,「中文優秀沒有一個標準,不妨問自己,我需要的是怎樣的語文能力?」

然而不少人對語文總是搖頭生畏繼而遠之,自判一條「中文不好」的罪名,中大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黃念欣說,大家假設自己中文不好,才是「中文不好」的第一個條件;是罪名,也是「免試金牌」,縱容自己逃避,捨難取易。一則懼怕講多錯多、寫出錯字纍纍,遭人笑罵;又或是忌於中文太好,招來奇異眼光。黃念欣續說,所謂的「中文不好」,其次是因為人們根本不希望自己中文好。作為中文老師又是一子之母,每每不少人請教她增加孩子閱讀興趣的奇門異法,「我會反問,哪你自己讀不讀書?如果你這樣希望他讀書,你上一次從頭到尾把一本書看完,是什麼時候了?」

在這個英文講得「[口犖][口犖]聲」才值得讚美的社會,學中文有何意義?有多少人感念於中文的好?「在外部的考試之下,我們才會覺得中文重要,這不叫重視中文,這只是重視中文帶給你的後果。」大眾緊盯的,是公開考試的5**和大學入學資格,卻非語文質素本身。「為何要學好語文?因為我們每天都在使用語文,如果這個工具我們都不學好,其實也談不上跟外界接觸。」語言能構築思維,而暢通思路有助遣詞造句,「好的文章,思路一定很清晰,鋪排有打動人的地方;好的語言,有多樣化的詞彙、合理的安排和段落,都會帶來好的思想,我是相信的」。


  增進語文能力 欣賞比抓錯好

「現在,香港人最需要的,是一種看優秀文字的能力。」黃念欣喚出夏丏尊、葉聖陶的《文章講話》。這本民國三十年的書,沒宏大理論,紛陳細考的是句逗段落、開頭結尾、句子安排等語文知識,「重點是,他們不是找病句」。不挑錯,卻是並列對比。朱自清的《背影》一句「我與父親不相見已兩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不同句逗停頓,重點、文氣也有不同,「說出來不是告訴你哪一句最好,而是告訴你用哪個方法會有哪些效果」。一如畫家執愛於顏彩,沒有色彩是醜的惡的,不同色調、冷暖光暗,都有它的特質,在命定時空下有它最適切的位置,「語言是人的使用媒介,它不是規範,或一個答案」。

「語文能力不是指錯的能力,是欣賞好文字的能力。」在人人皆是文字警察的年頭,更要自問:「上一次我們因為文字而感動,或者真覺得,一句話說得真好、一篇文章寫得真好,是什麼時候呢?」黃念欣提到施政報告一式三句的標題——「讓有需要的 得到支援/讓年青的 各展所長/讓香港 得以發揮」,她認為不需執著於「年輕/青」之爭,卻要把錯處追尋敲問得更深,「問題是,三種事物是interchangeable(互相替代)的,好難記,長短句節奏也不好。」《左傳》有言:「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為文欠文采、詞彙不準確、節奏不成調,斷不能記得牢、傳得遠。當然還有歐化詞語及病句——讓香港得以發揮?「才華可以發揮,但我不知道一個地方可以發揮什麼?」


 十二個字看見世界

但再爛的文句中,也有好東西。黃念欣點評時,如搬來《哈利波特》中的儲思盆,清澄白水浮泛出段段古文哲思,「它是一個排比句,排比句本身有出處」。《論語‧公冶長》中,孔子說自己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老人家有安頓的地方,朋友間有信任,社會有互信,年青的得到關懷;或《禮記》所說的『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三種事物是不能被替換的,是最適宜、最需要的事。只十二個字,但整個視野、理想世界的理念都在,那麼有力,像跟他一起同觀看這遠景。希望一年的施政藍圖中,各方面都得到好處,用意不錯」。筆者笑說,也許寫手只是隨意勾勒,沒有她想得細緻深沉。

「一個標題是不可隨意的,因為它是一雙眼。」說來,溫婉堅定。


訪問當日正值寒天,在中大山腰更感滄冷。問她,可以如何形容今日之寒?她竄身書櫃間,端出一本字典細查,翻出一頁,打開盡是形容寒冷之字,「凍」、「涼」、「冰」、「凋」等等,每個字都代表着不同程度,不同原因的冷,「還未說詞語,有了詞語,變化便更大了」。文字的確是千變萬化,當中堂奧,都是先人留下的瑰寶。(胡景禧攝)


  香港人,有多愛粵語?

在政治駭浪日益高急的香港,語文多次成為戰場。繁簡之爭、粵普之辯,都成為熾熱群情的引爆點;然而爆發後,對個人的粵語水平,卻不一定有益。最近教育局錯把廣東話定位為「一種不是法定語言的中國方言」,故被大眾群起攻訐,事件中,一些人甚至認為被粵語歸類為方言是「降格」,黃念欣解釋,學術上專家對方言有清晰定義,但「『語言』這個字,是有問題的。」語文和語言,意義不同,前者是書寫的法定語文,指英文和漢語書面語,而非廣東話;後者卻是指言談中使用的法定語言,「議員在立法會辯論,或法庭上作供全都用廣東話,(廣東話)何以沒有法定的權力呢?這就是表述錯了。」一字錯,滿盤落索。即便如此,認真的學理與知識也不可被情緒浸沒,「粵方言,是一個地方使用的語言,這是一個事實。它有兩個身分有多奇怪?它在香港是我們日常生活會使用的語文,亦有一個官方位置,但同時在全國它有一個方言位置。」


 寫,寫現代漢語的書面語

對於教育電視把粵語「妖魔化」,黃念欣直言製作手法差勁,的確「抵笑」,但她亦重申:「粵普對照也是我們學中文經常會有的方法,在書面語中我們不要寫粵方言,這個是正確的,因為我們要寫的,是現代漢語的書面語。」如果隨意寫上地道的粵方言,難免有違規範,甚或阻礙溝通,「這不存在被打壓,或剔除粵語,只是我們希望有一個共同的、比較穩定的書面語,才有利溝通。」


 念,念古文掌握粵語精妙

「大家這麼愛粵語,又不見得學習粵語時有多用心。」黃念欣嘆說。她在大學專研粵語正音,亦曾主持《最緊要正字》等節目說盡佶屈聱牙的粵語字,深感於香港人對研讀粵語的抗拒。例如,大學設有語文精修課程,學生對學習粵語拼音總叫苦連天,「你如此愛粵語,但連它本身的科學化記音功能都不願意去學。」一方面滿口懶音,但另一方面卻容易被挑起情緒,憤怒於粵語被打壓,「如果你真的有意去說好這個方言,你就在日常生活裏,運用得很準確。即是說,我沒懶音,不讀錯字。」如真要用粵語書寫,何不努力刻苦,自創一家風格?「大家有沒有嘗試過用粵語去寫一些高深的、深刻的思想?你寫的時候,覺得能否表達你?如果能表達,何不自己發展一種生動的粵語,人們就不會看不起你。」

聽黃念欣念古文,你能聽到粵語的精妙處,那響亮音節、分明節奏,與文意有種相輔相承的契合。早前陳雲在其談及中文教學語言的文章中,建議古典文學應用粵語來教,而白話文則可用普通話輔助教,黃念欣表示同意,「古文的節奏,用廣東話會好很多,大家讀起來都會掌握得較好」。但她認為,對粵語重視,不等於要捨棄學習普通話,「學習粵語和學好普通話是兩回事,你不懂普通話不會令你的粵語變好。」要不要學好一種方便溝通的語言,是你的個人選擇。


請黃念欣從字典林中選一本字典拍照,她即抽出一本《康熙字典》,原來,擱在她辦公室桌上一角的另一本《康熙字典》,是她當天的情人節禮物,「是我指定的(笑)。雖然我在網上都可以查字典,但是,我真的覺得它的字形、排版,很靚」。一束傾灑數千大元的花只有幾天豔麗,但一本二、三百元的字典卻能讀上數年。「你又可以查查愛字的解釋,不同字典對愛的解釋都不同。」她笑着說,「約會的時候談談不同的愛的解釋,不是很開心嗎?」(胡景禧攝)


  古文 渡難之舟

但重推範文卻不是學生的選擇。有人認為範文與現世脫節,本不用細讀,但黃念欣則強調,「古文其實應該讀」。不會背,便失去一種共同記憶,「某些集體記憶會把一些文章神聖化,但那是好的」。我們會記得蘇洵縱論戰國形勢時斬釘截鐵所言:「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記得范仲淹登岳陽樓感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記得柳宗元立於西山之顛喊出「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這些記憶,全因專注,「我們有時專注一樣事物,重要過我們擁有多少」。人們愛問古文有何用,黃念欣笑說,前題是「會不會升職加薪」,「雖沒什麼實利,但古文能不知不覺令我們的生活漸漸豐富」。


 毋懼網民嘲笑 有條不紊述志

她提到最近的,一點光明。四年前的朗誦,令學生梁逸峰被網民嘲笑欺侮,然而他卻挺身而出,以一句絕詩明志;這高雅堅定,令黃念欣激賞,「他不用朗誦,本身已能把語文圓滿地運用出來了。」在面對巨大而無理的壓力下,逸峰有條不紊地述志,向老師致歉,也表明自己不受謾罵侵染半分。訪問標題「一片冰心在玉壺」,摘自王昌齡的七絕詩《芙蓉樓送辛漸》,意謂心如白玉壺內的冰雪般純潔,不受世界玷污,「他是真的喜愛詩歌,而且在他人生低潮,或受到許多壓迫時,他真能把語文運用出來。如果你真的喜歡語文或有這個水平,它真的可以幫你渡過一個難關。」

古人給我們藏留着無窮絲線,讓走在命運鋼索上的人,抽絲取線,為自己編織一面安全網,「你受到的挫折,世上不只你一人,還有更大的挫折,更多的冤屈」。翻開古籍,無數的文人被害被殘,或蒙冤下獄,「更大的事情,在時代上都曾出現」。這些苦難之人,把一己的志向與悲懷雕琢為文,傳承下來,讓後人照見歷史,遙相守望,「例如《天問》中,屈原也很憤怒。好人做很多好事,但也不一定有好結果,這種情况,可以是一點貫通與支撐」。


 保衛語言/文 一字不漏

這年頭,中港融合的浪潮下,不少港人懼怕粵語被邊緣化,甚或被消滅——「不會的。」黃念欣說來有一種泰然、篤定,「你愈覺得被侵害,其實是一個文化自信低的時候的表現」。她認為,我們現在天天仍在使用粵語,又何來消滅?再者,語言是流動的,粵普之間亦有互相交錯影響,這才是有活力的語言的表演。「我們的祖先一直用着的字,我們應該回歸文字。每個部首都有思維,是哲學和知識論,我們要好好保存它、運用它。」就像一棵年復年生長累積的大樹,圈圈木紋間都有歷史,枝幹葉脈裏都蔓生着故事,在樹影婆娑眷顧下生長成人,我們,更要把樹的一枝一葉,細細珍視,謹言慎用,「你說你很愛粵語,就實踐出來」。

 買一本字典

曾有一位教授說,人們購物愛買名牌,但閱讀,卻只愛讀流行文學而不讀名著,原因為何?「會不會是我們的文化資本不夠?這個『錢』,也是要儲的。」一本字典不過二三百元,但卻注滿了文人最精煉的知識與無我的執著。買Prada袋還是買字典,重點都是心態,「你到底願不願意,去接觸一個更大的、還未接觸過的世界?」黃念欣笑說,旅行要機票要錢,進入文字世界,也先要磨練一己的文字工具;她坦言,學語文「先天不是舒服輕鬆的」,但,當瞥見文字與生活碰撞的火花,或察覺到前人細緻考究的努力,都令人感到喜悅,感恩。

「每個人生活上有大量運用中文的機會,每個人都應該逐小逐小地發現別人的好處,逐小逐小地改善自己。愈說愈好,就不必怕他人打壓。」沉積的自信,令人不再斤斤計較那些語文地位,因為價值已在言語文字間,「你會覺得,廣東話真是一種很動聽的方言,很有文化的方言。」她說來,底氣充足。


文 阿離

圖 胡景禧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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