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20-專訪《血觀音》導演楊雅喆:「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

專訪《血觀音》導演楊雅喆:「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
2017-11-20
文:翁煌德
攝影:莊永鴻



2008 年,在國片總算止跌回升的那一年,楊雅喆執導的《囧男孩》以近四千萬票房創下當年國片第 2 賣座的佳績,當年更在台北電影獎獲得最佳導演獎,宣告了一個新銳之星的誕生。一晃將近 10 年,楊雅喆已躍升為國片中生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以慢工細活著稱的他,在 5 年前的《女朋友。男朋友》之後,今年終於推出第 3 部劇情長片——《血觀音》。

早在片商賣力主打的電影海報和預告片中,這一回的楊雅喆揮別了過去給人清新恬淡的印象。《血觀音》關於無數女人的勾心鬥角,更有「白手套」、「土地炒作」與「滅門血案」等元素。而這全是台灣影壇過去幾乎前所未見的題材。

影壇常言道,一個導演得拍了幾部佳片,站穩腳步之後,才能拍攝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題材,莫非這才是楊雅喆的心之所向?被問到是不是之後就要一路深鑿台灣社會不為人知的黑暗與奸惡,他笑說:「不要!我好痛苦,讓我休息一下。我拍這些人的人生,其實沒有比演員好受。因為我也要像他們一樣,去感覺角色的狠心跟痛苦,真的很燒腦。」


《血觀音》講述以古董商為業的棠夫人(惠英紅 飾)如何在複雜的政商關係中謀財,而依附在棠夫人旁的棠寧(吳可熙 飾)和棠真(文淇 飾)則分別以不同的處世哲學去應對這無愛且殘酷的成人世界。一場滅門血案,更將 3 人引致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我才不想要活在這種家庭裡面,可是我又必須要寫,所以只能竭盡所能地噁心、自私。我希望我的人生可以輕鬆一點,不要這麼沉重。」楊雅喆感嘆。在劇中被特意標出來的「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可說直接揭示了本片的創作母題。創作概念何以從「無愛」出發,楊雅喆表示這個想法在他心中已經停留了 10 年之久,一切源自他先前田野調查中獲悉的事件。


「當時我得知某所小學的家長,發現有關愛之家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唸同一間學校後,就到校門口發傳單,說某年某班某某某有愛滋病,然後請所有家長一起連署,把這個有病的小孩趕出校門。」楊雅喆嘆道:「因為你很愛你的小孩,你要保護他,所以你就在他面前去霸凌別人喔?你的小孩不會學到你愛他的,他會知道你愛他,但是他也會知道愛可以用來霸凌別人。」

從無愛來探索何謂愛,首先掌握了創作的中心思維,楊雅喆更進而打算揭露台灣社會的病灶。他選擇了「白手套」作為故事主角。在他眼中,白手套(編按:遊走在法律邊緣、藉此獲取龐大利益的仲介人)是一個有上千年歷史的存在,但是偏偏放遠中外,卻鮮少有人以白手套作為故事主角。他指出:「一般電影中的白手套就是中間的一個配角,然後中途就被殺掉了。沒有人確切的去了解這群人到底怎麼活、怎麼在兩邊獲得好處。」

劇中,由惠英紅飾演的棠夫人,便是美其名為古董商人的白手套,她藉此得以接觸政商要人,從中獲取龐大利益。不過,除了賣古董,棠夫人還有另一項商品待售,那就是她的女兒。如同棠寧的厲聲控訴「我不是妳的名牌包」,在唯利是圖的棠夫人眼中,親身骨肉既可以被當作名牌炫耀,也能輕易割捨扔棄。


然而,「賣女兒」這樣的文化在台灣真的常見嗎?如此極端出賣孩子的父母,是否只是戲劇的產物而已?楊雅喆導演只是冷冷地反問:「在 2017 年的現在,適婚的台灣男女,有多少人是以自己的自由意志嫁給對方?」

「如果有人覺得賣女兒很奇怪,那你可以跟他講,政治聯姻不也是賣女兒?兒子自以為有選擇權,一樣被賣啊。為什麼爸爸媽媽有這麼大的操控權?你隨便上 ptt 看看,多少適婚男女在講這種門當戶對的事。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有什麼好去恥笑對方上等人賣女兒,我們還不是一樣?如果人沒有自由,就是沒有選擇權的一隻豬。要說這部片跟《女朋友。男朋友》有一脈相傳的地方,就是我對於孔子的儒家思想已經受夠了。孔孟思想就是在說階級。」楊雅喆說道。

「有大人來,爸媽就問說,你鋼琴學了什麼,趕快彈給大家聽。你仔細一想,那是什麼意思啊?你送我去學鋼琴是你愛我,還是你有一個名牌、一個鋼琴神童可以拿來炫耀?」楊雅喆直言:「棠寧就是名牌包啊,她是很多人的縮影。」


談到棠寧,楊雅喆先是不由得感嘆一句:「劇本裡面這 3 個人,最難寫的就是她。我最鍾愛,最花時間設計的就是她。」片中反叛性格最濃厚的棠寧,在《血觀音》無疑是最為突出的存在。楊雅喆形容,棠寧是劇中唯一的活人,其他所有人都「爛光了」,只有她活著。

今年金馬獎的入圍名單在演員部分選進了惠英紅與文淇,分別提名最佳女主角與最佳女配角。順道一提,過去凡是以楊雅喆的電影獲得金馬獎提名的女演員,沒有一位空手而歸,梅芳以《囧男孩》抱回最佳女配角,桂綸鎂則以《女朋友。男朋友》封后。反觀,過去以趙德胤電影中的緬甸華人角色為人所知的吳可熙,這回戲路大改,自在地詮釋了大小姐的叛逆性格,精準展現了棠寧一角的性情層次,卻未能獲得金馬獎評審青睞,堪稱本屆最大遺珠。

楊雅喆也對此感到惋惜,誠如方才所說,在這個無愛的故事裡,這是她投入最多愛的角色。談到為何當初會選擇吳可熙,楊雅喆稱首先是看見了她的可塑性,再來也是因為吳可熙與棠寧相像的出身背景,他指出:「一個台灣人可以演一個緬甸鄉下女孩,演這麼像,那演一個千金,我想應該沒問題。而且我跟她本人一聊,發現她爺爺就是一個將軍,所以小時候那些吃飯習慣,好比一定要坐二分之一的板凳、幫大家夾菜、吃飯怎麼聊天這些的,她都知道。所以我當然選一個有這樣經驗的人,因為她骨子裡有受到過禮教的訓練,我只要再把她引導到叛逆的那塊就可以了。」


楊雅喆指出,由文淇飾演的棠真一角,其實便是在這種無愛環境長大下最直接的受害者。隨著故事的推演,棠真漸漸蛻變,也可藉此歸納楊雅喆的電影都是在講述「成長」——《囧男孩》中「騙子一號」和「騙子二號」的成長以及《女朋友。男朋友》中青年男女的成長史。然而,這一回的成長,用「成魔」替代或也合適。楊導解釋:「前面看起來沒什麼,棠真就站在那邊泡茶,耍點小少女的樣子,讓你感覺沒有什麼重點。可是到後來你會發現她開始一點點被這個環境影響,她的心開始黑了,她越來越暴露出她的慾望。所以對於我而言,這條線是重要的,因為我要讓大家看到貪官污吏的孩子最後怎麼變成一個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怪獸。」

至於文淇之所以雀屏中選,楊雅喆在她身上看到了活生生的棠真特質。他回顧自己當初初次見到文淇,對她的印象居然是「沉著」:「我就說這不太對吧,14 歲這麼沉著幹嘛?但沉著可能是棠家女孩的一個元素。後來我就跟她聊這個角色的設定,她居然中規中矩地寫了一份角色履歷給我,一看就是八股文。寫著『我最崇拜的是我的棠夫人,因為她行事⋯⋯』」楊雅喆笑說:「我的天啊!不是!演戲不是這樣子的。可是她又跟我遇過的同年紀的孩子都不一樣,因為她太聰明了,而且太有熱情,所以我要用不同的方法教她。」

為了讓文淇入戲,楊雅喆安排她在閒暇時間都到劇組報到,每天一一為陳莎莉、王月、陳珮騏等演員泡茶。楊雅喆稱:「泡久了,她就知道棠真就是這樣生活的,原來這群大人講話是這樣。文淇很敏銳,她馬上就可以調整成這群大人會喜歡的小孩的樣子。我去講太複雜的設定是沒有用的,不如就讓你活在那樣的情境裡面。」


至於棠夫人的角色設定,其實也別有用心。在片中以貴婦姿態穿針引線的她,乍看之下像是這個沒有男人的棠氏家族的正宮。但楊雅喆忍不住透露了電影的一處細節,他說:「你看她跟警政署長喝酒的時候,其實一點一點就在洩漏他的底。大家叫她夫人,但妳看他敬酒的樣子就是一個酒家女。跟女兒抽煙蹲在地上那個樣子、罵人生氣時呲牙咧嘴的那個樣子。這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混過。」

楊雅喆提到這個角色的設定參考了蔣曉雲著有的《民國素人誌》,書中技術了非公教體系的形色外省人生活,包括一些來自東北、廣東等地的舞小姐,而棠夫人的背景大致如此,大概是眼見棠將軍元配不在,才當作浮板抓著不放,與他一起在台灣開展新生活。

談及本片的靈魂人物棠夫人,楊雅喆承認一開始沒有想到惠英紅,在對這個資深演員完全陌生的情況底下,他飛了一趟香港,沒想到遇到的居然不是惠英紅,而是棠夫人本尊。


「我們約在英皇(注:英皇娛樂集團),我搭上電梯,電梯一開門就是紅姊。她一看就知道我是等一下要跟她見面的導演,卻先跟別人講話,不跟我打招呼。我想說她可能還在準備,就不去打攪她,進了會議室等。沒想到她竟跑去買凍檸茶、跟同事聊天,你就聽到她人在外面,卻就是不進來,遲到了15 分鐘。」楊雅喆原先大感困惑,後來才想通,原來惠英紅已然讓棠夫人上身,演了一齣棠夫人會見有求於她的人,會如何應對的戲。坐下來一聊,更是大為吃驚,惠英紅不聊戲,而是跟她大聊港台演藝圈八卦,聊到哪些藝人跟棠夫人一樣賣女兒,口吻和姿態完全跟他想像的棠夫人一個樣。」

「我馬上就決定是她了。」楊雅喆回憶當天面談時的覺悟。不過日後正式開拍,卻又大吃了一驚,原來惠英紅本人完全沒有初次見面那般優雅而懾人的氣場:「她就是一個海派的香港人,但不是棠夫人的海派,本人很隨和。不能說被騙,而是說厲害的演員就是這樣子嘛!大家不用去講那些很虛的東西,直接演給我看。」


故事情節經過縝密架構,演員各就其位,從發想到拍攝共計耗費 5 年時間,《血觀音》於焉成形。不過回顧整個創作期,楊雅喆透露在尋求投資過程中,卻因為創作題材較為敏感而數度碰壁:「投資者看完大綱都說好棒,但都會問要不要改一下,可不可以讓角色接受法律的制裁?可不可以不要是將軍夫人?他們說因為你這樣完全像在指責外省家庭。」楊雅喆為之辯護道:「可是我並不是要去控訴外省家庭,電影裡面也有本省黑勢力,像是陳珮騏所飾演的角色。可是在台灣太敏感,我們很嚴重的被警總制約,我們心裡面的警總。可能我們被家暴過,就是會怕。」

最後,跳脫出創作本身,被問到對於電影票房有信心嗎?楊雅喆的回應很乾脆:「信心無法評估。因為我不是做行銷的,但是我的人生指導原則很簡單,片子不能讓老闆賠錢,只要他不賠錢,我就有機會再拍下一部。我讓他賠,那我猜下一部的機率又更低了。我人生無大志,只有老闆不要賠。」


文:翁煌德
攝影:莊永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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