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9-王曉丹:《血觀音》的人間世

王曉丹:《血觀音》的人間世
2017/12/09 13:00 


《血觀音》讓觀影者看到了濃濃的台灣味,讓作者看到了「人間世」的暖活活,血淋淋。圖為飾演棠夫人的惠英紅。双喜提供
王曉丹/政大法律系教授、女學會會長

《血觀音》這部片,揭露了不曾被拍攝、甚至不曾被談論的日常。觀影者看到了濃濃的台灣味,我看到了「人間世」的暖活活,血淋淋。

觀音,顧名思義,就是觀看傾聽世間的聲音。而《血觀音》意味著,用「血」來串連,編織出人間世。這包括棠真雖是棠寧小孩的「血脈」卻成為妹妹、熱絡的聚會在「雞血」中贈禮賄絡、棠寧為求自由而耽溺做愛的「血乳交融」、營建署官員被殺卻看似自殺的「不鳴之血」、林議員全家被滅門的「血案」、棠真見到好友林翩翩求救卻見死不救的「血債」、棠寧為了活得像人樣而逃走卻葬身爆破的「血海」、棠真在列車貨廂遭到強暴的「落血」。人間世,我們追求感情交融,我們互贈禮物,卻一步步走過血跡、邁向精明計算,最後不是逃亡,就是被迫要學習不絕望。

為了學習不絕望,必須抓取任何可能的溫度。棠夫人對女兒棠寧說「我是為妳好」,棠寧因而陷入情感困境:一邊痛恨母親曾將她獨自「遺忘」在香港,讓她跟神豬相處一段時間,又一邊在母親的陰影下求愛,為其所用地周旋於複雜的政商關係。我們通常忽略了,聽話者的心理需求,「我是為妳好」這句話滿足了我們的血液裡,日夜渴望的親切、無私與溫度,即便只是表面也甘之如飴。

「我是為妳好」這句話是我們的日常,許多人批評說話者別有用心,表面在為對方好,實際是一種以愛為名的控制。十四歲的棠真看穿其中可能的虛偽,當她生母棠寧對她講這句話時,棠真回打了一巴掌,她說:「妳們兩個不都是一樣」。她突破禁忌衝出去,爭奪自己的利益。就像導演楊雅喆所說:「我其實一直想要一個國中生,只有國中生才會像剛剛長大的野獸」。棠真知道棠寧口中的自由不值一提,她奮力向有權力的棠夫人靠攏,因此幸運地撿回一條命。這過程可說是驚滔駭浪,我們很難評價是善是惡、是真是假、是好是壞。

《血觀音》諷刺虛偽,攝錄了暖活活的人情,同時展示出人情裡軟中帶硬的權力現實。棠真從小跟著棠夫人練習茶道,送往迎來無非是要取得入場卷,演活人情的日常,真實的關係中卻經常被好友及姊姊嘲笑。爐火純青的棠夫人就不一樣了。當議長特助跟棠夫人索要三十億時,棠夫人「插播」了議長派疑似殺人的證據,笑她「妳做事不乾不淨,根本都不入流,找個夠高級的,再來跟我談判」。人情溫暖與權力耍弄,二者相互交融,實為一體兩面。

棠真從小學習這種虛偽的人情與權力遊戲,但所學會的,恐怕是一種不與人真實互動、又可掙得世俗讚賞、而享有權力的處世之道。此種世故的相處之道,並沒有教她如何與人建立真實情感。當棠真突然從後抱住Marco、主動獻吻時,她勇敢求愛卻遭到男性原始權力的踐踏。被控制與虐待的原住民青年Marco嘲弄她,笑她連接吻嘴巴要張開,此種基本愛的能力都沒有。Marco隨後強暴棠真,由最底層的人,展示最赤裸裸的權力示威。棠真不斷練習虛偽的人情與權力劇碼,她經過這樣的創傷,痛徹心扉之後再站起來,她能夠不更世故?更狠心?更篤定嗎?棠真最後之所以是棠真,或許有脈絡可循吧。

棠夫人說,「我們到了這個年紀,早就看淡了,可是心裡面沒有狠過一回,哪來的淡呢?」說話的時候,她幫助男友打敗過去摯友,取得主席之位,兩人安靜地在日式包廂「談情」。我們看過電影,知道棠夫人確實「狠」過:棠夫人有兩個御用殺手,棠夫人黑了三十億,棠夫人掌握議長派的殺人證據拿來當作威脅,棠夫人可能殺了自己的女兒,棠夫人親眼見到棠真見死不救而不做聲。棠夫人看淡,應該是指早已經看穿,在那股「狠」勁下,自己早已喪失愛的能力,而無法真正「談情」。她只好看淡,只好算了,不然心裡怎麼過得去呢?這不也是一種不為難自己的精明?

一輩子把別人當工具人的棠夫人,最終證明,自己也是這人間世的工具人罷了。棠真得到棠夫人的真傳,故意不執行棠夫人的願望,要讓她體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躺在床上無力表達的棠夫人,已經不是後不後悔,或者感不感慨的問題。

看完《血觀音》之後,我想起幾個生命中暖活活的片段,「人間世」的毛骨悚然。精明看懂的人只能不在乎,在乎而看不懂的人多半陷於疑惑與痛苦。


王曉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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