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4-胡清心:低端人口、高端教會與福音盛會

胡清心:低端人口、高端教會與福音盛會
2017/12/4 — 15:32


陳韋安《低端人口與高端教會》一文中,將中國城市家庭教會形容為高端教會,並認為無論是客觀還是主觀因素,造成他們對社會議題的漠視,缺乏社會責任感的狀況,並認為這種趨勢將會造成未來中共無需對教會再進行任何控制和打壓,教會都會成為順民。我對此觀點非常不認同,尤其在北京大規模清理低端人口的當下,以所謂「高端教會」與低端人口作對比,不僅是罔顧事實,更毫不尊重中國城市家庭教會。而被氣候、社會和政權的三重嚴酷對待的所謂「低端人口」在作者文中,更僅僅是用來服務其批判中國城市家庭教會,喚醒香港教會覺醒這一主旨的工具,更是缺乏身為基督徒應有的憐憫與同情心。


就作者文中內容,我想做出以下幾點評論:

一、作者所形容的「低端人口」與「高端教會」同時存在的情況是否存在?我認為這根本是個偽命題。首先,「低端人口」本身就是黨國為了執行其意志而發明出的一個歧視性標籤,企圖將北京城市發展中逐漸形成的居住在例如城中村、合租公寓中的流動人口污名化。承認並使用「低端人口」來形容此次被清退的人,正是接受了黨國的邏輯,即,將複雜的社會現實和社會群體,約化為統一面容模糊的一個群體。這個群體中,確實有低收入、低教育水平、低端產業工作的人員,但也有著其他因為各種原因而選擇在此居住的人,其中也包括大學生,創業者等等。這些地理區劃中逐漸成形的群聚現象,所形成的這樣一個獨特而且並不存在統一性的群體,沒有任何調研或者給他們自己產生自我認同的過程,以共黨一貫的粗暴手段,強行進行定義「低端人口」,這本身就說明了這個詞彙除了在黨國邏輯中,根本不具備有效性和合理性。

所以,「低端人口」只是一個空洞的詞彙,它不能象徵任何事物,唯一能象徵的,大概就是黨國鐵腕的意志。因此,「低端人口」既什麼都不能代表,也可以代表所有擋在黨國變幻莫測的意志前面的歷史沙塵。這個其中,包括今天被清退的人口,也包括你和我。

在消解了「低端人口」這個詞彙被黨國強行賦予的意義之後,顯然「高端」這個詞也沒有了任何意義。因此,哪來高端教會一說?確實,如今城市家庭教會中,中產階級,受過良好教育,甚至可以被視為是當下中國經濟結構中既得利益者的人是不少,而有些家庭教會呈現的敬拜、教義和教會管理的形式,都有一種中產化的印象。但是,已經有數不勝數的例子,證明了中國根本沒有西方社會中所謂的中產階級,這個美麗的王冠事實上搖搖欲墜,當黨國車輪輾過的時候,所謂中產,所謂高收入,所謂精英,都是虛妄。這個社會中,只有一個高端,那就是黨國,它再來隨心所欲地決定誰是低端。而我們更不能忘了,對於一個中產基督徒來說,中產身份也許還是一件虛幻的華衣,但基督徒身份在當下中國仍處於弱勢群體,通過黨國越發嚴格的對宗教團體的管控就已經體現了黨國對宗教團體的態度。當黨國以類似敵我矛盾的態度在監控著教會的時候,僅僅因為一層虛華的外衣,就認為現在的教會已經是高端人口了,未免太膚淺太幼稚了?

二、作者認為「中國基督教會的發展卻一直沒有社會性。甚至,可說是「零」社會性」,這又是一個非常不嚴謹的論斷。08汶川地震的時候,許多非註冊教會就是在參與賑災的公益活動中浮出水面,逐漸走向公開;除了慈善公益,內地城市家庭教會在努力推動中國在信仰自由、言論自由、集會自由方面的底線,不僅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更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即使是在政治高壓,全面收緊,尤其是教會和NGO受到嚴重打壓的時候,有些團體因為主動伸出援手而同遭清理的時候,還是有北京的教會主動發出公告,願意幫助、收留被清理的所謂「低端人口」,渡過這個艱難時期,在民間組織的寒冬期,他們勇敢的行動也感動了很多中國網民。

當然我們不能以偏概全,確實,城市家庭教會可能有大多數看起來,都是政治冷感,不談社會議題的,作者寬厚地表達,這也和中共政權的打壓有關。但是,中國如此之大,中國教會的歷史也不是只有短短二十年,造成現狀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出於草民的恐懼麼?就我膚淺的論述,我認為造成這種現狀的原因有以下也可能不止以下這些:

1)華人基督教會長期以來就是有以傳福音為導向,並且不關心政治議題的傳統,環顧四周,無論是港台還是北美華人教會,熱衷為社會公義發聲的也就是那麽一部分。

2)中國教會自從49年之後的發展,就在政府的干預之下而無法正常發展。這帶來的影響絕對不只是對教會進行打壓和控制,同樣受到影響的,正是神學教育。如今的三自神學院自不用說,而在家庭教會,文革後,由於教會的興旺發展,和神學人才的短缺,造成教會傳道人和同工素質的參差不齊,沒有整全的神學訓練,只能依靠尚在世的老傳道人餵養,或者自己領悟。當對於個人屬靈生命的造就都顯得匱乏的時期,當教會人才大多教育水平也很有限的時候,又怎麼能指望他們能像作者一樣,各種高瞻遠矚呢?

3)確實,在這二十年,隨著中國的開放,有些有意服侍的年輕人可以獲得機會接受良好的神學教育,但大多數都是在相較保守的福音派或者基要派神學院接受訓練,加之本身一直接受的信仰教導,也很在如何將基督信仰與社會公義結合這方面進行思考和反省。

而我更要說的是,在中國教會如此艱難的情況之下,仍有不少信徒和教會,在個人信仰生命造就之外,追求更多的社會責任,這難道不更難能可貴麼?曾經一度,一些基督教會也活躍在公民社會,甚至敢於走在最前面。難道守望教會的遭遇過了這麼多年就已經被淡忘了嗎?而在當下,至少在我有限的了解中,你還是能看到王怡牧師面對壓迫仍在繼續發聲,而貴州的活石教會更是被查封教會、傳道人被監禁。

三、作者認為城市家庭教會「對同城被欺壓的生命無動於衷」,我不知道他是何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與當地的教會信眾與牧者進行了深入訪問嗎?還只是憑藉他們的行動?我認為,你可以拷問的只有良心,但不能就行為本身進行拷問。你不能夠就自己見到的表象,而揣測他們的內心,這個無動於衷的結論,不僅草率,更是殘忍。

確實,中國城市家庭教會整體而言,是緘默的,但這背後的動機,不一定僅僅是因為他們無動於衷。

也許,他們確實有身而為人的恐懼,生怕越線,而遭致政權的報復;
也許,他們是出於責任,自己不過是有命一條,殺人不過頭點地,但是信徒們,是主托付給他們的羊群,當信徒被約談、當信徒的家人被約談、當信徒的老闆被約談、當信徒的房東被約談⋯⋯讓信徒承受這樣的壓力,更要讓信徒周圍的人都與信徒為敵,更咒罵他的信仰,也許他只是覺得,這樣的代價,自己付上不要緊,但不能慷他人之慨,讓信徒們都付上這樣的代價。
也許,他們不是沒有勇敢過,抗爭過,可正是因此他們受到了教訓,自己更處於朝不保夕地位置。
也許,他們也感同身受,但是他們客觀的限制,他們一直以來信仰生活和神學教育中的限制,讓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也許⋯⋯

教會千千萬萬,你又怎能探查千千萬萬的人的內心想法呢?他們在自己的局限和苦難中的掙扎,怎能用無動於衷四個字就給概括了呢?

四、作者預言「政府不再需要做甚麼,教會就自動自覺被訓練與社會絕緣了」。我認為,這是把人當成了動物。中國自己的歷史就證明了,自由的靈魂是無法被轄制的,經過文革之後,中國的學術界、文藝界百花齊放,那個年代的人對自由,對民主的渴望,對啟蒙知識的渴求,是有目共睹的,而那些人,他們剛剛經歷過了殘酷的連綿三十年的政治運動和洗腦,這正證明了,如果政府一旦鬆手,沒有誰會自動自覺被訓練與社會絕緣,只要仍有人性與良心的存在,誰也不能阻擋人們對真理的追求,而這也正是政府長年累月不敢鬆手,卻要越按越緊的原因。

中國教會不是在政府鐵拳之下的順民和綿羊,他們也是一樣的低端人口,他們和那些被冠上低端人口的人一樣,有著各自的掙扎與限制。我再一次聲明,你可以拷問良心,但你不能以行為來判斷一個人的良心。即便教會看上去一灘死水,你也不能就此說,他們已經無動於衷。

作者在文中說「中國城市教會越是強盛,它的未來就越偏離教會的社會責任」,這更是受害者有罪的推論,難道不應該是強國越是強盛,中國城市教會就越難履行教會的社會責任麼?

而反觀香港,看看近幾日的福音盛會,為香港祈禱,我們不說那些沒有為社會公義發聲的教會,就看看有多少教會領袖,公開支持黨國,為黨國辯護,為強國祈禱,熱衷為黨國操辦各種打著基督教名義的旗號而進行維穩的工作麼?他們不僅沒有為弱者發聲,更是替強權發聲。我想問一句,這些香港人,他們這麼做是為什麼呢?

是黨國拿把刀架住你脖子逼你的?是你有家人被黨國扣留在北京作人質了?是黨國許了你金山銀山保證你下一代進中南海了?

他們有什麼樣的苦衷?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種生死掙扎嗎?還是什麼呢?

如果要類比的話,這些為強國祝福的教會領袖,根本沒有資格跟那些本來處於弱勢地位而沈默的教會領袖相比較。更合適的,他們更像在三自教會內部那些爬在高層的,幫黨國做打手達到控制教會的,以獲取個人利益的所謂官方宗教領袖。

我想問的是,今天,他們的頭銜可能是某某教會大牧,可能是某某福音機構幹事云云,會不會未來有一天,他們也會成為有強國祝福的合法的宗教領袖呢?然後藉著賦予他們的權力,來控制香港的教會,干涉我們的宗教自由。如果說教會內部也有高端,低端之分,那些願意主動出聲奉承中共的,自然是高端教會,那些反對中共的別說了,就連不願意把自己的人格和良心踩地上去奉承中共的,統統都是低端教會。

所以,香港的信徒們,如果要為香港憂慮,就不應該是苛求在一個畸形的社會中成長的教會,要達到一個在正常社會中成長的教會都未必能達到的標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掙扎對你們來說,還太遙遠。就請捫心自問,你要不要這個「高端教會」和「低端教會」之分的教會生態?當你看到這些努力把自己打造成「高端教會人士」的宗教領袖,你會不會感到危機感?有沒有想過自己能做點什麼?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低端教會」實在太痛苦,太折磨,更要被太多人誤解甚至指責。我不希望香港的信徒去經歷這一切。

從來沒有先有低端,才有高端;從來都是先有了高端,再跑出來定性別人是低端。要防止我們成為低端,第一步,首先,不要讓高端出現。


胡清心
生於上海,居於香港,100%上海人,100%香港人。香港中文大學文化與宗教研究系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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