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7-蘋人誌:民主不會從天降,烏克蘭抗爭少女尤莉亞

蘋人誌:民主不會從天降,烏克蘭抗爭少女尤莉亞
20:07 27/3/2019


烏克蘭人五年前爆發廣場革命,政府以強硬武力鎮壓,逾百示威者死亡,尤莉亞重返廣場,坦言至今仍對犧牲者深感愧疚。

提到2014年烏克蘭的廣場革命,最為人熟識的面孔不是任何政治人物或示威領袖,而是一個眼神堅定的少女。

「我想讓你知道,這裏成千上萬的人留在街頭,只有一個原因:我們希望脫離獨裁統治,獲得自由。」這段名為《我是烏克蘭人》的影片,在YouTube有近900萬點擊。

五年前,烏克蘭人為抗議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突然擱置與歐盟簽署貿易協議走上街頭,爆發廣場革命;政府以強硬武力鎮壓,逾百示威者死亡;當時24歲的尤莉亞(Yulia Marushevska)在首都基輔獨立廣場拍片向世界求援,因而爆紅。

外界對她甚至對烏克蘭革命的印象,可能就止於那條片段、示威者面對政府狙擊手壯烈犧牲的場景,以及堅持100日後最終的勝利;曾經參與過傘運的香港人愛看Netflix紀錄片《Winter on Fire》,讚嘆烏克蘭人面對警察勇武抗衡,羨慕廣場革命以勝利告終……然而五年過去,烏克蘭有變得更好嗎?

革命迫使親俄總統敗走,親歐新總統挾55%選票上台,揚言要將烏克蘭改革成與歐洲國家看齊的繁榮國度;如今,烏克蘭經濟仍然艱困,與親俄武裝分子的邊境衝突仍未止息。3月31日又是烏克蘭大選,候選人仍然不出舊世代政客與寡頭大亨所支持的人選。

與外界的印象不同,尤莉亞不只有一張漂亮面孔,這五年間,她成為了世界最熟識的革命代言人,做過全烏克蘭最難做的公職,也淪為政治檢控的被告;她的經歷,就像這五年來烏克蘭改革進程的寫照。

回到當日拍片的地點,雖然是車來車往的市中心,但獨立廣場的氛圍仍然肅穆,革命中犧牲的示威者遺像一字排開在路旁。尤莉亞說,不少烏克蘭人也像她一樣,走到此處,感受不到革命成功的喜悅,反有一份不安:當日示威者付出生命所追求的,至今仍未在烏克蘭實現。不要以為一場革命——即使是成功的革命——就能一勞永逸,民主自由就會從天而降。

撰文、攝影:何桂藍

獨立廣場氛圍肅穆,革命中犧牲的示威者遺像隨處可見。


文學少女 變革命icon

2014年初,示威者在獨立廣場上已留守了兩個月,政府採取暴力清場;首五名示威者被殺後,尤莉亞拍下那一段影片,要世界知道亞努科維奇政府的暴行。革命爆發時,尤莉亞只是一個在基輔讀文學的平凡女孩,沒想過一時衝動拍下的影片,一直牽引她走上了這條從未想像過的路。

從安舒的大學校園走出去,背後最大的動力,是在廣場上被殺的100名示威者。「對我們很多人而言,我們一直做很多事,還不斷繼續做下去的動力,是一種愧疚,」尤莉亞形容:「有很多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為我們換來改變的機會……總會想,那我做得夠嗎?我還能做甚麼?我現在最應該做甚麼,他們又會怎麼看,是否對得起他們。」

「愧疚感不是甚麼正面的東西,但有時它的力量很強。」革命後,作為最為世界熟知的示威者之一,尤莉亞受邀到世界各地演講、交流;從史丹福大學學習公共管理歸來,尤莉亞獲邀加入烏克蘭南部敖德薩州政府,成為州長副手。

革命後,當地不少年輕人都加入了政府或媒體,準備一展所長;但對尤莉亞而言,這本非她最想做的事。「我從來沒想過要加入政府,一開始只是待在民間組織……我也喜歡我以前讀的書、做的事,不用蹚這政治渾水……但我明白我也要負起責任,要落手落腳去做。」

2015年10月,尤莉亞更獲總統波羅申科任命為敖德薩州的海關關長。這是外媒形容為「全烏克蘭最難做」的一份工。每年貨物吞吐量超過4,000萬噸的敖德薩港,是聞名全國油水最多也是貪腐最猖獗的港口;將這個崗位交給年僅26歲的尤莉亞,被視為基輔政府的公關伎倆,質疑聲紛至沓來,認為毫無經驗的尤莉亞絕無可能解決盤根錯節的貪腐問題。

波羅申科如此回應:「她是一個謙和,但非常漂亮、有效率、有才能的女性,雖然她沒接受過海關訓練。」這種「攬」法,變相助長了質疑。

接任這份工作,尤莉亞不是沒有猶豫。「我的團隊叫我接任關長時,我一點都不開心,」她強調自己對這份工作本身毫無興趣:「我可以想到很多別的更好的人選,但他們說,要找一個完全沒有貪腐記錄、沒有政治過去,又能讓所有勢力都同意的人選很難。接受任命去打擊海關貪腐,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因為我覺得,我需要去做。這麼多人犧牲了,現在輪到我也要犧牲才對。」
假改革政府 反臉不認人
尤莉亞的「空降」不是孤例。革命過後,政府與民間社會曾有過短暫「蜜月期」,烏克蘭新政府高調廣邀年輕人加入政府出任要職。素人身家清白,有名聲、無經驗,大概更符合政府的盤算;但政府沒想到的是,這群年輕人是來真的。在新政府最高層的「祝福」之下,雷厲風行的新世代真的推動起連串改革,亦很快便觸碰到保守勢力的利益。

將中層海關全部撤換、邀請美國派員來訓練新關員、實行歐盟標準的通關程序、明碼實價公佈關稅……一開始,尤莉亞推行改革十分順利,但不久就開始受阻。「到某個時間點,官僚、腐敗的舊體制就感到,這群新人究竟有多危險。來自最高層的政治支持,突然就沒了。我很快就明白,波羅申科並不是真的想要改革,他想要的是我的名聲,來向烏克蘭年輕人示好。」

與直屬上司、時任財政部長納薩羅夫(Roman Nasirov)公開在媒體對撼後,尤莉亞最終於2016年11月辭職。但之後仍被政府狙擊,指控她侵吞公款。

2016年,多名在革命後上任的改革派官員或被炒或請辭,改革的可能只維持了三年就無以為繼。革命後民意要求改革,政府卻只想做做樣子;等到民氣漸散,與舊勢力抗衡、革新貪腐舊弊的政治意志也就消失了,政府最高層不再保護與舊體制對抗、衝突的新人,從經濟部長到警察總長,一個個做不了一、兩年就黯然離場。

2017年,尤莉亞聘請的大部份新關員被炒,媒體報道,敖德薩復又成為烏克蘭貪腐最嚴重的港口。當時對尤莉亞窮追猛打的財政部長納薩羅夫,不久後就被國家反貪局(NABU)查出涉嫌挪用公款導致國庫損失20億格里夫納(約5.77億港幣),一度被捕並面對貪腐及濫權起訴,但在司法改革成效不彰之下,與其他「大老虎」一樣,雖被告上法庭卻毫無髮傷,官復原職。
逼得太緊 能量被掏空
最終,當局的確找到尤莉亞侵吞公款的「罪證」:她曾遵循敖德薩港的傳統,簽署准許海關向超過500名女性員工發放18美元的獎金,而她也是女性員工之一。

從受邀加入政府、準備大展拳腳推動改革,到成為「貪案」被告失去公職,不到兩年,一場冒險以潰敗告終。「辭職後,我很累、很挫敗,好像一切能量都被掏空,很憤怒,千百種情緒同時襲來。有兩個月,我幾乎不想見人、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到那個地步,我才突然明白,這樣我走不下去。」

她終於明白,被罪疚感催逼一味盲衝,只會令自己透支淨盡;罪疚感本身,並不是一種好的推動力。「於是我才有種感覺,夠了,我已經做了很多,才終於沒了那份愧疚感。我知道自己要尋找更正面的動力,才能創造點甚麼。

「我們應該退後一步,去找其他方式來改變這個國家,而不是一味把壓力往自己身上堆。」尤莉亞選擇再次到英、美留學,希望能夠解答自己在實踐改革的過程中,遇到的瓶頸與困難。「有了放眼全世界的眼光,我才看到其他國家是怎樣轉型,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成功、有的失敗……革命後,我們所有人都覺得國家一定要立即、當下就改變,不可以等……但我現在已沒了這種感覺。我明白那必須有一個過程。

「是的,烏克蘭的故事非常不凡、非常獨特,但世界上其實有很多國家也掙扎着走向民主、自由與成功。掙扎是必經的。」


堅拒移民 革命仍在繼續

去年中,尤莉亞完成了英、美的學業,又回到了基輔,繼續在民間組織工作──緩下來後她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對政治不太感興趣。

每日穿梭市中心,總會經過獨立廣場;對每一個烏克蘭人而言,這個地方都充滿回憶。「有痛苦的回憶,但也有很多希望與充滿力量的時刻。

「革命的第一個周末,廣場附近所有街道都塞滿人,那是我從來未有過的感覺。作為一個關注烏克蘭自身文化的人,在亞努科維奇時代,總覺得烏克蘭人是小眾似的……但當我來到廣場,看見這麼多人,就會到我們很團結、很有力量。但想起他們所作的犧牲,就會想起,我們仍遠遠未達成目標。」

五年過去,烏克蘭與歐盟簽署了協議,但亦失去了克里米亞,東部邊境又有親俄武裝分子佔據,戰爭仍然持續,幾乎每日都有平民傷亡。內憂外患之下,烏克蘭經濟不見起色,很多年輕人在往外走,但尤莉亞從未想過留在外國。

「我現在覺得烏克蘭簡直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地方,在這裏才可以做真正有意義的事……而不是留在倫敦、紐約營營役役。」雖然遇過那麼多挫敗,但曾經親身參與改革的體驗,仍是她最大的動力。「我這一代烏克蘭人,有機會親手影響這個國家的未來……那不僅僅是責任,同時也是一份巨大的滿足感,簡直是世上最美好的感覺。」

尤莉亞強調,就烏克蘭人的思維與身份認同而言,革命帶來了根本性的改變,但蘇聯時代遺留的寡頭政治文化仍然穩固,要改變它走向真正的民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對我來說,革命仍在繼續,我們仍在重建社會,也在重建(作為烏克蘭人的)自己。」

革命能爭取到的,僅僅是變革的機會。「要建立一個成功的、公正的社會,需要我們每天努力,去支援朋友,去寬容地對待那些正在做新嘗試的人,也要瞓身去摸索、建立新的倡議。民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我們每一天都有要完成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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