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8-明藝˙評論˙愛說與愛聆:讀劉紹銘《愛玲說》

明藝˙評論˙愛說與愛聆:讀劉紹銘《愛玲說》
2015年8月8日


劉紹銘著《愛玲說》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於今年六月出版。〔作者提供〕

【明報專訊】《愛玲說》裏面的張愛玲傳奇,不管是魅影還是魅力,我這裏並沒有介紹完,當然也沒有議論完,像《傾城之戀》開頭說的有「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合上《愛玲說》,封面的張愛玲肖像一點不蒼涼,其艷麗處,簡直與書房窗外的艷陽天爭鬥華美。

近日得睹幾本新書,艷陽天之下,張愛玲的魅影若隱若現。二十年前,躺在洛杉磯公寓地氈上的大小說家,被發現時已沒有呼吸,且據說已有多天了。我當時直覺地想到她小說《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舖上……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門口背着光立着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着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我說這裏有個魅影,又把她跟曹七巧聯想在一起,似乎是對備受推崇的大小說家大為不敬。

我有魅影之念,卻正因為她有魅力。剛才說的幾本新書,指的是夏志清著、劉紹銘等譯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新版)、宋以朗著的《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花城出版社,二○一五年四月第一版;香港版名為《宋淇傳奇》)和劉紹銘著的《愛玲說》(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這幾本書都與張愛玲的魅影(在我看來)和魅力有關。《宋家客廳》和《中國現代小說史》裏論述張愛玲的篇幅最多;在後者中,劉紹銘等執筆的多篇序言或跋語,也全都提到張愛玲。下面我主要談論的是劉紹銘教授的《愛玲說》。


張氏的魅影與魅力

夏志清有張愛玲寫給他的一百多封信,宋淇夫婦和張愛玲之間的通信有六百多封。「信」是有緣,劉紹銘與大小說家結緣,《愛玲說》裏說他手上有張愛玲給他的信,是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七之一年間的,「竟達十八封之多」。以總數量而言,十八封信有十八個羅漢、十八般武藝一樣的幸運數字,卻不能如宋淇和夏志清那樣稱雄;以密集度而言,一年而十八,宋、夏大概不能和劉比多。為什麼密集如此,原來與張愛玲的稻粱謀相關。

夏志清激賞張氏作品,其兄夏濟安翻譯弟弟論張的鴻文,「夏先生的品題,使得我們對張愛玲作品的看法,耳目一新」;劉紹銘且是夏濟安的門生,為經濟困窘的大小說家奔走,遂義不容辭。多番努力後,當年在俄亥俄州邁阿密(Miami)大學教書的劉紹銘,為張愛玲謀得「駐校藝術家」(artist in residence)一職,為期七個半月,月薪一千「大樂」(dollar)。劉的月薪才靠近六百。但張並不快樂,她與校方相處,關係也不美好。張蒞臨了,邁阿密大學校長為了表示隆重,特設晚宴招待,然而張愛玲「這個貴賓遲遲赴會還不算,到場後還冷冷淡淡,面對校長請來為她『接風』的客人,愛理不理」。

她不與人交際,或不會與人交際;她孤獨,或不得不孤獨。她自己知道,別人也都這樣說這樣寫;事例之多,或已罄竹難書了。張愛玲在小說中表示她人情練達、洞悉人性,而在實際生活裏,卻是個Misfit(不能適應者), 至少是個L'Étranger (加繆著名小說篇名,英譯為The Stranger(陌生人)或The Outsider(局外人))型人物。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用過misfit或L'Étranger來形容張愛玲。

在《愛玲說》中,有兩個名詞所含的意味,更為負面:「張小虹對這個因張愛玲生前死後引起的『文化現象』用了兩個既殘忍又brutal的『學院派』名詞作界定:一是『嗜糞』(coprophilia),一是『戀屍』(necrophilia)。」這兩個名詞的產生,和戴文采女士有關:張愛玲在世時,她千方百計挖掘張氏生活的實況與隱私。劉紹銘說:「這兩個名詞聽來恐怖」,誠然誠然。某些「張迷」有此等行為,隱隱然表示我用的「魅影」一詞,在整個「張學」(張愛玲研究)語境裏,有其「張力」(tension)。

我們沒法躲張愛玲的魅影,其魅力也沒法擋。劉紹銘讀夏論而對張氏作品「耳目一新」,而更愛讀之,而在大學的講堂教之,而為文論之,而從事學術研究之,就因為她的作品深具魅力。張愛玲的一些「人生體會,卑之無高論」,眾多張迷迷其作品,「靠的是張愛玲『化腐朽為神奇』的文字功力」,其書寫有一種帶領讀者「曲徑通幽」的本領。劉教授拿的是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他對《傾城之戀》等篇的評論,常常通過中西文學的比較,在細處見功夫。例如,他對傅雷之評論范柳原不太能苟同,而認為我們可以把他「作為亂世的『空洞的人』來看」;如此,就可以看到張愛玲塑造這「小智小慧」男人形象的成功。劉引了艾略特的名詩The Hollow Man作為比照。順便一提,劉如實地稱傅雷是張愛玲的第一個知音,早於夏志清的。


該是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

宋以朗在其《宋家客廳》中說:「我家裏有幾十本不同的張愛玲傳記」。筆者不是張迷,不是張學學者,看到這個數字,不大覺一驚,也小覺一奇。張學這門顯學,還有什麼沒有被發掘、被研究的呢?還有什麼可以拾遺補闕的呢?應該是有的吧,還是有可以張羅的吧?《愛玲說》裏面的《張愛玲的散文》和《張愛玲的中英互譯》兩篇文章最長,且具學術論文體例,顯示作者的文學批評家與翻譯家的本色,應是張學體系中很有分量的拾遺補闕之作。

張愛玲散文的喜愛者也很多,劉拾遺認為最能顯出其散文本色的是少年張愛玲那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我這裏補闕一下:「華美的袍」是魅力所在,而「爬滿了蚤子」就是魅影了。張愛玲的粉絲和知音都知道,這位大小說家不但中文極好,英文也極好;她翻譯過不少作品,包括自己的小說。然而,劉拾遺本人和他的同行,都認為張氏一些人物對白的翻譯,「聽來有點不自然」,「People don't talk like that」。譯事難,外語要學到出神入化更難,這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在涉及對張愛玲文學成就的評價方面,有一個翻譯問題,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出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是張的雋句,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名句之一則為「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夏氏這名句引用的人很多,與之商榷的人也不少。評價的高低這裏不表,我要指出的是:夏氏原著的語氣與此有別,原著是肯定地,甚至是斬釘截鐵地說:「Eileen Chang is...the best and most important writer in Chinese today」。信實地翻譯原著,是「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原文沒有譯文「該」字表達的「大概」的意思。夏志清推崇錢鍾書的《圍城》,《中國現代小說史》原著寫道:「The Besieged City is the most delightful and carefully wrought novel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t is perhaps also its greatest novel」他用了perhaps即「大概」、「可能」之意;論及張愛玲時,並無「大概」或「可能」。

夏志清之激賞張愛玲,至矣,無以復加矣。論張愛玲這一章,基本上是夏兄夏濟安翻譯的。我猜想,夏濟安翻譯時可能有這樣的心情:吾弟識力卓矣,讀書博矣;然而,張愛玲的成就真有如此巨大嗎?吾弟這樣評價她會引起非議嗎?不如把語氣略為降溫吧?他斟酌後決定為弟弟降溫。夏濟安翻譯時改動了弟弟的原意,這個事件值得從話語學(discourse analysis)的角度加以研究。劉是夏濟安的高足,與夏志清與張愛玲又深有交往,又是翻譯家,應是這項研究的不二人選。

《愛玲說》有很多精彩的張學話語,「她的作品和身世盡是傳奇」是其一。一千五百年前的《文心雕龍》早就說過「俗皆愛奇」,其實高雅之士也愛奇。劉氏告訴我們,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前年推出,一兩個月內就印了五刷。《宋家客廳》中關於張愛玲的篇幅最多,宋淇多有她的傳奇性述說。張學學者愛述說,張迷或準張迷愛聆聽,「盡是傳奇」的張愛玲「傳奇」不盡,張學那能不蓬勃?

劉紹銘一向「以文為論」,即是用散文的筆法來寫評論,風趣機智地以雋筆「娛樂讀者」(也就是漢學家宇文所安「entertain an idea」說的真正目的所在);《愛玲說》裏面的張愛玲傳奇,不管是魅影還是魅力,我這裏並沒有介紹完,當然也沒有議論完,像《傾城之戀》開頭說的有「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合上《愛玲說》,封面的張愛玲肖像一點不蒼涼,其艷麗處,簡直與書房窗外的艷陽天爭鬥華美。


(作者是香港作家、學者。)

●黃維樑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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