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30-李展鵬:趕不上中國大片時代,未必是遺憾—紀念梅艷芳逝世十四周年

李展鵬:趕不上中國大片時代,未必是遺憾—紀念梅艷芳逝世十四周年
2017/12/30 — 19:22


梅艷芳《川島芳子》

今天,北上發展已是香港藝人的不二「錢途」。在十多億人口的市場,藝人不必大紅大紫,也可財源滾滾。電影方面,十億票房已不稀奇,《美人魚》及《戰狼2》等賣座片更有三數十億票房。收益如此驚人,藝人自然趨之若鶩。但是,趕上了這時代的藝人就很幸運嗎?卻也未必。

梅艷芳這三個字對於大陸觀眾來說,是既近且遠的。她是眾知周知的香港巨星,她的電影如《胭脂扣》及《審死官》等膾炙人口,她的國語歌《女人花》及《親密愛人》等街知巷聞。然而,她又始終跟大陸市場緣淺。她在六四事件後拒絕去大陸拍外景,辭演《阮玲玉》;她沒有拍過中港合拍片,她的電影幾乎沒有正式上過全國院線。她去世前,正是中國電影在《英雄》的票房成功之後的起飛時期,但很不巧,當年張藝謀邀她拍《十面埋伏》,她還未進劇組就去世了。

梅艷芳趕不上中國電影動輒有十億票房的狂飊時代,也嘗不到合拍片的甜頭。然而,她跟張藝謀的合作胎死腹中,卻也許是一種天意。被稱為「香港的女兒」的她,彷彿註定一生以香港為根基;她代表香港,滋養香港文化。如果歷史改寫,梅艷芳沒有早逝,也參與拍攝合拍片,故事又會怎樣發展下去?她會散發更多的演藝光芒,還是水土不服?要回答這問題,也許要從今天中國電影的幾個禁忌談起。

《胭脂扣》:嫖與鬼的禁忌

不少梅艷芳生前拍過的代表性電影,其實在今天的中國市場是難有發揮的。港片經典《胭脂扣》對香港觀眾來說只是個愛情故事,沒什麼敏感可言,但片中涉及的嫖妓情節及靈異題材,今天卻未必輕易通過電檢。多年前的港片《豪情》故事原是古天樂及陳奕迅辦一本提供淫業信息的雜誌,但大陸版本則改為他們辦刊物背後的任務是掃黃。至於鬼怪題材,今天仍遵守最後一定是「鬼由心生」的定律,不能明言有鬼。

嫖與鬼其實一直是富有香港特色的文化表述:數十年來,從施叔青的小說《香港三部曲》到電影《金雞》,妓女有時被用來隱喻在歷史上身不由己的香港,有時被用來折射草根的香港故事。《胭脂扣》的精彩,正是電影用了穿梭時空的妓女去述說一段被遺忘的香港本土歷史。女鬼提醒香港人,儘管這城市看來非常現代,找不到歷史痕跡,但歷史一直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只等待一隻鬼魂來發掘。

梅艷芳演《胭脂扣》之前,在舞台上已有過男裝、壞女孩、妖女等造型,早已被視為豪放的現代女性。背負著這些形象,她卻演活了那個三十年代的淒涼妓女如花而奪得多個影后獎。她在電影中的舉手投足古典含蓄,但她的勇敢果斷卻有現代女性的特質。她的精彩演出令電影的主題 — 在現代香港尋找本土歷史 — 得以好好發揮。然而,今天大陸市場未必能容納如此題材。


《英雄本色3》:黑幫的禁忌

黑幫題材亦是今天中國電影的禁忌。杜琪峰的不少黑幫電影都不能在大陸放映,《無間道》的大陸版結局要改,黑幫劉德華一定要死,當年的《江湖》無論怎麼剪都無法通過電檢,去年的《樹大招風》更遭到全面封殺。黑幫片是過去數十年的重要港片類型,而除了有觀眾最愛的刺激劇情及動作場面之外,黑幫片之於香港還有另一層次的文化意義:黑幫世界的無序混亂,時常被借用來作政治社會的隱喻。尤其在八九十年代,香港人心惶惶,黑幫世界正是現實的迂回反映。

梅艷芳曾在《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飾演黑幫大姐。在越南西貢,她帶著周潤發與梁家輝兩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在槍林彈雨中跑江湖。在1997年前的十年中,黑幫片特別盛行。那個危機四伏的世界,被認為是香港人集體意識的某種投射。而徐克拍這第三集的《英雄本色》,一方面把場景從香港移到兵荒馬亂的越南,另一方面則把主角從男性變成女性,結果造就了這一部觀眾看不習慣,但卻饒富趣味的一集《英雄本色》。

黑幫本已是一個邊緣世界,再加上一個黑幫世界的邊緣人物 — 女性,梅艷芳的大姐角色成了在時代巨輪下朝不保夕地掙扎的人物代表。梅艷芳既硬朗中性又不乏柔情的複雜特質,亦演活了這大姐。今天,中國電影不見黑幫,自然也不會有如此一個智勇雙全、有情有義的黑幫大姐。


《川島芳子》:「叛國」的禁忌

香港電影常常用歷史去寓意當下。徐克在九十年代重塑《黃飛鴻》,不只是把黃飛鴻的形象年輕化、把動作場面現代化,他還用了黃飛鴻所處的亂世去寓意當年香港,並用香港的目光查看歷史。電影中的中國雖受列強欺淩,但外國人中也有善心的傳教士,而電影亦對西方現代文明予以肯定。片中,對中國危害最深的不是外敵,而是極端的民族主義者 — 《黃飛鴻之二:男兒當自強》中的白蓮教。電影沒有陷入一種敵我分明的民族情緒,相反,它在用香港視角審視中國。

梅艷芳參演的多出關於亂世的電影,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川島芳子》是個特別鮮明的例子。片中,身為滿族皇室後人的川島在日本長大,成大後回國為日本人控制的偽滿州國做事,最後被判叛國罪,她自辯:「我是日本人,又如何背叛中國?」這時,鏡頭轉到她小時候被送到日本之前哭著說:「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曖昧又可變的國家意識,是當時亂世的產物,亦是經歷殖民歷史的香港的寫照,這並不是很多大陸觀眾可以理解。

另一例子是《何日君再來》。在淪陷的上海,梅艷芳飾演的歌女跟抗日份子梁家輝相戀,但後者失蹤並生死未卜,她後就跟一個對她痴心一片的日本文官到日本生活。二戰結束後,梁家輝千里迢迢到日本找她,但她顧念舊情,選擇留在日本文軍身邊。在愛國義工與民族敵人之間,她竟然最終選擇後者,並定居日本。如此情節在今天,不被大陸網民罵到皮開肉綻才怪,電影甚至未必順利開拍。但是,經歷政權幾番更迭的香港人沒有敵我分明的民族情緒,絕對可以明白《何日君再來》中梅艷芳的選擇。

而飾演川島芳子或亂世歌女的梅艷芳本身就是一個文化混雜體。她翻唱日本歌,造型也有東洋味;她也被稱為「東方麥當娜」,為香港帶來豪邁開放的西方女性形象;然而,她的典雅旗袍造型及懷舊曲風亦為人津津樂道。至於現實生活的她對國家社會大事的關注,既顯出她的熱血熱腸,亦表現了國族情感的複雜多變。


香港的那個時代:國際知名的山寨

的確,當年香港電影很山寨。很多港片其實是爛片,劇情有時充滿犯駁,技術亦往往粗糙。然而,當年的港片 — 以至香港文化 — 最有趣的卻是百無禁忌的創意,亦留下不少精品佳作。這種山寨式創作,亦受到國際認可,甚至為西方所學:成龍的功夫、吳宇森的動作場面,以至港式臥底題材(《無間道》),通通被合荷里活取用。梅艷芳就是出身於這樣的一個時代,成功於這樣的一個山寨。她在鬼片中淒美,她化身黑幫大姐,她演繹出國族身份的曖昧;以上種種,都不容易見於今天的中國電影。

有大陸梅迷為梅艷芳可惜,因為她沒能躋身中國大片,徹底進入大陸市場。然而,也許梅艷芳就是註定如此,徹頭徹尾的屬於香港。她在香港導演與演員大舉進軍大陸市場之前,飄然離去。而在她人生的最後兩年,她參演的《鍾無艷》、《男人四十》及《慌心假期》等,除了令她再次獲獎獲提名,更值得一提的是,這些電影都保有港片風味,是為香港而拍的電影。就像阮玲玉趕不上有聲電影時代,才使我們今天可更聚焦於她豐富的表情與肢體語言;梅艷芳沒能趕上中國大片的時代,亦可能是一種幸運,而非遺憾。如果她還活著,會演什麼電影?沒有人知道。但她在這個世代去演中國電影,卻未必有她當年演港片的精彩。


李展鵬
文化評論人,現居於澳門,澳門大學傳播系助理教授,《新生代》雜誌總編輯,著有《在世界邊緣遇見澳門》、《電影的一百種表情》及《旅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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