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7-柯惟得:愛玲說

柯惟得:愛玲說
23:20 7/1/2018


《風再起時》劇照

錯過了生命的列車,有時候就追趕不到下一班,心想的是黃愛玲的熊抱。還不過兩個多月前,在尖沙嘴青年會咖啡座與邁克及夥伴喝下午茶,黃愛玲隨後到,先與夥伴熊抱,我坐在角落,隔着枱凳有如飛渡關山,趕不及撲過去,黃愛玲手臂跌傷初癒,也不好要她飛身迎過來,折衷辦法是留待下一次,又誰料到這次分手竟成永訣。夥伴常念黃愛玲的熊抱,她到底是中國女性,社交場合多是避忌肌膚相接,她卻磊落大方,第二次見夥伴已經張臂歡迎,夥伴只能用「體貼」來形容她。邁克慣常在法國新浪潮衝刺,也眼鏡跌落側着鳳目說:「怎麼你竟是這般新派?」與黃愛玲熊抱已不可能,平時有空,總愛從書架抽出她的電影小品讀兩篇,讓乾涸的心靈承受陽光雨露,她去後,又把她的書翻來復去,與她的文字再抱一抱。

王德威教授主編,哈佛大學出版的《中國現代新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千呼萬喚,去年終於出來。一千零一頁,不是天方夜譚,都是學者心血,盛載在硬皮紙盒,拆開來仿似盒中有盒,洋洋灑灑千萬言,捧讀在案,倒像誤踏人頭湧湧的天星小輪,波浪又大,站腳不穩,猛然瞥見黃愛玲的〈中國化與現代化之間:費穆的電影藝術〉(Between Chineseness and Modernity: The Film Art of Fei Mu),彷彿遇到故知,靜坐聽教,忐忑的心也就航進港灣。黃愛玲主力寫《孔夫子》,旁及《小城之春》,突顯兩場戲:夫子動身向天下人宣講聖賢之道的前夕,背對觀眾站在窗前,黃愛玲留意到費穆在室內只放一張木桌,窗也無框,外面卻有梗葉,象徵生命與希望,把夫子的思維引進不可知的未來,黃愛玲感受到場景抽象空靈,有股靜穆的美。另一場,顏回剛逝,太陽漏進斗室,映得牆裏牆外光暗分明,鏡頭從屋外把夫子套進四方窗框,只聽得他悲吟:「天喪予!天喪予!」黃愛玲認為這是國產電影裏頗蒼涼的一幕。隔窗花影動,悠悠發放芳香。黃愛玲的灼灼銳眼,投射到眾人忽視的角落。

費穆固然是黃愛玲的至愛,卻說她眼裏出的潘安還包括孫瑜、吳永剛、楊德昌、侯孝賢、田壯壯、尚維果、雷諾亞、尚高克多和小津安二郎。咦!怎麼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缺席?姑且在這裏翻案,也看她評價一位導演時展露文采。一九九七的〈基阿魯斯達米的旅程〉,收錄在《戲緣》裏,她就把《踏破鐵鞋無覓處》(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1987)比作「清純甜美的淨水」,拜讀下去,藉電影她更看透世情:「現在的人們都愛將木門換成鐵門,聽說較耐用,許是我們已日漸失去用心細看事物的能力。」看罷《春風吹又生》(And Life Goes On...,1991)她也有類似的體悟:「每天排山倒海而來的電視新聞影像,早已將我們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銀幕上年輕妻子在露台上憐惜地淋澆劫後餘生的盆栽時,我們是否也會撫心自問:你有多久沒有澆水了?」神來之筆還有:「生之意志……如泉水,從那茫茫的斜坡涓涓流到觀眾席上來了。」到了《風再起時》(The Wind Will Carry Us,2000),她極欲展拓的還是一點靈視:「他那十六歲的小情人,整天在黑黝黝的地窖裏工作,一顆心卻澄明如鏡──習慣了,你就會看得見,她對陌生的來客如是說;而我們跟男主角一樣,只能憑地上的一盞油燈看到她的紅裙子。我們的眼睛一如攝影機的鏡頭,能看到的東西有限,其他的就要靠我們的心了。」推而廣之,我們也可以這樣觀照生死:「……人死了就永遠看不到那明媚的風光了。」然而「……人的生老病死,猶如四時的風花雪月……『質本潔來還潔去』,到頭來一切都會乘風而去。大自然是最終的歸宿。」二零零零年黃愛玲寫《風再起時》的體會,記載在《夢餘說夢》第一冊。可別忘記二零一六年她還寫過較長的〈基阿魯斯達米札記〉,把電影看得更透徹,與生活同聲呼吸,提到《大寫特寫》(Close-up,1990),黃愛玲如是說:「生活給電影提供了素材和靈感,電影又反過來影響生活,到頭來真幻難辨,簡直就是莊周夢蝶。」另一部《五》(Five- Dedicated to Ozu,2003),她的見解是:「攝影機安靜地面對海灘,五個鏡頭,五幅風景,將詩意推向極致,動的不是鏡頭,而是生命的自然流動,看似無情卻有情。」基阿魯斯達米晚年在法國與日本拍攝的影片,黃愛玲「覺得有點水土不服」,依然認為他在伊朗時期的作品「兼具人間煙火和蓬萊仙氣。」黃愛玲的文章又何嘗不是?深切體會電影的神髓,遊走於天上人間。

去年在溫哥華國際電影節有緣得睹基阿魯斯達米的遺作《廿四格》(24 Frames,2017),第四格特別留下印象。白皚皚的畫面,一群馬從左方移到右方,抵着風寒只想急離雪地,一匹馬卻流連不去,也不知道是凍僵還是痴等,畫面淡出時總算有所交代。得知黃愛玲入夢後捨我們而去,對第四格又有新的詮釋。兀立不動的馬會不會是基阿魯斯達米的魂魄,等待黃愛玲過去談影說藝? 


柯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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