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0-陳韻文:有關她的二三事

陳韻文:有關她的二三事
20180120


那天陽光美好,愛玲透過手機讓我瞧瞧她家門前的老蝸牛。那一瞬間我倏地思前想後,恍惚見自己橫卧杆欄,目迎目送她出門來進門去。
她大概不曉得我曾自比為蝸牛,至今沒向她訴說這三十二年遷徙十八次,遠渡歐洲美加跋涉至南洋,個中苦樂,唯目下憩息杆欄的蝸牛知我寸心。
一日午前,愛爾蘭客舍小園中,無聊動手機,剎時如推開窗扉,乍見她陽台欄畔盈盈花枝,蟹蘭綠葉欣然舒展生命的韻律。花下,她一句寫出對眼前煥發的生命,對家庭的心滿意足:
The first blossoms of flowers from our modest home。

我欣聞簷角鳥啾,不禁問:「妳那兒環境幽雅。可又那麼膽小,不怕有人爬進屋麼。」

短語送出,不消半個時辰,她夾字回話,氣定神閒:「從法國回港後,除了其間三年住市區,我一直住村屋,從大圍、大埔到西貢,都是可以『爬進屋』的,不喜歡『離地』。」
這話令我記起她曾在法國澳洲住好長日子。擡眼望遠林,我不禁為同是蝸牛托世而微笑。又深信懂生活藝術的她生活必然瀟灑而多彩。正如她給蝸牛的注釋:「悠然自得,妙!」
我因此更期待她拈來怡神的生活圖片與說明。哪想到,沒多久她傳來的畫面竟與前一張相同,只是這一趟有欣躍鳥聲啾啾催行,初看疑似花葉柔移,瞧清楚方知是愛玲藉錄象代言,花間鳥語又恍如旁述:──
瓦盆下排列的紅木板與盆中紅花色澤的異同,出乎一般想像,驀然流露不言而喻的和諧默契。那感覺令我訝然神往,令我讓她掌控的韻緻援引我至玻璃牆外,細賞茂密綠葉偎依屋腳之下,放眼見令人心曠的遼闊空間,見井然有序的菜田,感作息之樂;盡目見矗立遠隅的幾排村屋見崗上木寮,無不恬淡的遠離麈囂。在這環境中生活逍遙,哪能不心境豁達。我頓時明白她那別具秀氣的文字風格,以及她的恬逸究是受什麼感染。不只因文學電影的教育與修為吧。居住環境賦予她耳濡目染的養份應該不少。曾經與她交往又被她那養份影響的,又豈止你我豈止一二。與她相交卅年的女朋友就和我說:「每次見黃愛玲都潛移默化的直感洗滌了麈囂。」而我明白那難以言表的感染力就如她傳給我的映象,就如她家居對面山上輕身飄游的晨霧,令鄰近起伏的山巒動容。
愛玲大概預知我見她所見,沒有畫龍點睛,只給我兩句引子:「花下線條,花外風景」。

不只一次我重看那短短片段,緬懐法國故居的曚曨清晨;卧房的木窗雖閉,猶可自窗外鳥語幻見熹微曙光。可又想,即或有緣回歸,舊時辰光不再,婉囀鳥鳴恐已變調。
這感覺我可沒對愛玲說,只是傳給她上了年紀的Joni Mitchell唱她年輕時的作品 Both Sides Now。愛玲反應出奇神速,講的話也多了。年來她給我的WhatsApp比以前長。特別是英文。從Both Sides Now的不同錄音,言及如梭日月令她動容、對步入中年的體會、年老年少的得失。唯對一把年紀的美國人天真地堅持正向思維,黃愛玲不敢苟同。

記得那農曆年初二,見旺角的暴力亂象,我情緒波動不已,亟欲找一個可以平衡我的人,和我說說話,結果找黃愛玲。煩悶中傳給她一段錄音一Valentina Lisitsa的鋼琴獨奏。那許多版本的Consolation,唯有她演奏李斯特這作品最令我感到「慰藉」。
愛玲在欣賞之後說:「Lisitsa很soothing,像飄過的一片雲,近日四周的氣氛勁差,人,有時真令人沮喪,在這些時候,藝術簡直就是我的宗教。」
Lisitsa已移民美國,好幾年前在訪問時被問到烏克蘭的種族糾紛中,她有何取向。她不假思索說自己親俄。那以後,原可有的許多演奏機會都被取消。我沒有和愛玲提到,不願見她心煩,只因她曾經說──這世界無淨土。
去年年底,想傳給她Lisitsa在倫敦的錄音,Philip Glass將巴哈的E小調前奏曲改為B小調。愛玲可能會喜歡。起碼我希望。可恨我沒有坐言起行,可恨我善忘,及至醒起,已經太遲。
她已大去。

惆悵對音樂,Philip Glass太冷,韻律中無對話,只餘遺憾。


陳韻文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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