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3-社會實驗:當學校變成民主試驗場

社會實驗:當學校變成民主試驗場
2017年4月23日 星期日


兆基創意書院的校內民主牆去年出現《雅典學院》粉筆畫,據了解是中五六學生的作品,估計是希望提醒大家發言討論時要有質素。(圖﹕受訪者提供)


【明報專訊】兆基創意書院一場辯論比賽,辯「多啦A夢對大雄的成長利多於弊」叫人嘖嘖稱奇,有人覺得新奇好玩,卻沒有人問,為什麼十多歲少年人非要在台上為「歐洲聯盟設立歐元區利多於弊」(某一年聯校中文辯論比賽題目) 針鋒相對,裝出一副老成,辯國家天下事不可。


辯論也不止一條路,遑論教育?

獨立記者林茵花兩年多時間,採訪兆基創意書院,寫成《教育不止一條路》一書,透過近距離觀察這群師生的經驗,探索教育還有沒有其他可能。


社會實驗,檔案13

人物︰兆基創意書院

挑戰目標︰實踐出另一種教育的可能性


沒有校規的學校

翻開《教》一書會看到嘩嘩聲,「沒有校規」、對學生採取「成人對成人」的平等態度、全校「公投」,都是成長於主流中學下的香港人沒有想像過的另類可能,這一種「不同」有其時代背景︰

二○○○年,政府推出一連串教育改革,其中一份名為《終身學習.全人發展——香港教育制度改革建議》的政策文件裏有一段,提出「建構多元化、多途徑的高中教育體系」,受政策推動,及後數年十一間各有特色的高中學校陸續成立,兆基創意書院正是其中一間。

校監黃英琦在《教》中形容創校初期的香港,「學制的大門是關上的,但我見到年輕人真的沒有什麼多元出路……無法適應考試主導的學制,就要『陪跑』,畢業後在社會裏浮浮沉沉」。當時創校團隊覺得最需要改革的,便是這種考試主導的教育制度,於是學校早年的教育目標強調「將考試主導的元素減至最低」、推行「全面的人文創意教育」、「釋放師生的時間和空間,發展富創意的教學模式。」。

看似空泛的口號,在書院找到着地的方式,比如其中林茵訪問了創校初期的靈魂人物馮美華︰「我們看過一些學校,幾十條校規,成本書咁厚……因為我相信在藝術的世界裏面,沒什麼是不可以的。」所以學校沒有校規,只有「十大不接受行為」;又例如因為在不少轉校過來的「問題學生」身上,看到傳統學校強調懲罰所帶來的副作用,於是捨棄「缺點」、「小過」和「大過」的「三進位」懲罰制度,改以「個案」形式處理學生行為問題;又例如學生遲到屢勸不改,會有學生成立「遲到互助委員會」,給經常遲到的同學morning call,在校門口煮通心粉派給同學,鼓勵大家準時上學。


代議政制 學生不受落

一頁頁揭下去,看得人眼界大開,書院成立初期的經歷像是實驗室日誌,每天透過不同的實踐去檢驗標準,只是摸石頭也有摸着釘的時候,比如以召開「個案會議」形式來討論學生的行為問題,後來慢慢演變成老師之間無止境地「攬學生」(當討論學生去留問題時,只要有一個老師願意擔保,其他同事都會讓他試),「遲到二十次要離校」的最後通牒結果淪為空談;以至林茵在採訪時花了頗大篇幅去書寫的「學生有自主」一章,整個過程也是一波三折。

「可能這個和我們最初對他們有興趣的原因相關,可以畀學生這樣去決定。」林茵以往在主流媒體任職記者,不時報道公民社會的動向,好奇在社運現場看到的種種關於「公民社會」的想像,是否可以在學校這個「小社會」中實現;那是書院成立後的第五個年頭,在此之前師生們先後經歷了在舊校舍的「畫枱」公投,以及後來的「遲到曠課逾二十次要離校」公投,創意書院首三年的學校發展計劃裏也列明要在「時機成熟時成立學生自治組織」,「等到第五年,覺得還是不要等他們搞了,便『揼』了個框架出來,你不滿意便再改吧。」當時校方在上課時間表中劃出一節「Student Voice」時段,希望每周聚集全體師生共同為校政做決策,原定的設計中,討論會以代議政制模式運作,每班選出一名議員,負責代表所屬班級發言及投票,除了學生直選的議員外,還有半數由老師、職員、校董會、家長教師會等代表的『功能組別』︰「結果Run了一次,就是那唯一一次,學生便離場抗議。」


拆掉大台 討論失方向

學生對議會制度不滿意,卻沒有提出可行的替代方案︰「就是拆大台囉,原來拆左無人起,大家便更加差;到第二次,就變了宇宙大會,開放式,大家有什麼想傾就傾。」慢慢發展成連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也可以傾到地老天荒的討論會,學生之間討論熱絡固之然是一道難得的風光,只是若然要期望在此解決問題,恐怕會失望。比如討論有學生在學校附近吸煙引起途人非議,卻又會扯到去爭拗「所謂影響校譽是什麼意思」,而隨着熱中發表意見的學生畢業,Student Voice也沉寂起來,中間也偶然可以看到學生的保守及犬儒︰「就是不想理啊,有得畀佢投又不投,會很直接認為,遲到是不對,你罰咪罰囉;他們不會覺得應該去參與的,只會去想事情對或錯,不考慮程序公義。」


師生權力界限難拿揑

林茵在書中這樣總結Student Voice的嘗試︰「創意書院其實有個核心問題一直沒處理—— 大家覺得在Student Voice談芝麻綠豆的小事很無聊,但若想在這裏談一些真正影響校政決策的大事時,勢必觸碰到師生之間的權力界限,這正是推動學生自主時最難拿揑的一環。」縱然學生議會沒有照校方原本的構思實踐出來,但在她與學生傾談的過程中,不難發現當他們回望過去時,均很重視學生自主這一環節︰「我相信他們是繼續相信的,只是思考方式如何調整;比如今年已經討論過校服問題,然後投票決定上身要穿校服、下身的裙和褲只需跟校服同色便可。」

「有些學生也反省,任得他們傾,傾不出結果,反而變得抗拒這件事,其中一位老師李以進,曾到韓國的姐妹學校考察,發現他們的老師在學生自主的過程中也lead得好多,老師去lead不等於學生無自主,而是希望令到討論有成果出來,不等於你去強加一些意見給他們。」傳統學校依賴老師的絕對權威、校規和課程框架去壓在學生的自由意志上,拿走了這些,學生又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和判斷去處理多出來的自由空間,是一些老師反覆思量的問題︰「同一件事其實在小牛棚發生。」


從學生自主到學習自主

「小牛棚」是書院的特別班,成立於創校第三年,理念是完全拋開考試,也不跟隨主流高中課程,而是按照學生的興趣和程度,度身訂做一套學習計劃,林茵說:「所以它是書院中的書院,實驗中的實驗。」比如第一屆的學生阿春,本身有讀寫障礙,會考只有兩分,轉入兆基重讀中五,要他正經八百地上課備戰會考不過是自欺欺人,於是便到了小牛棚︰「他好鍾意畫,那一年他便狂畫,累積了一些profolio後便去了art school,完成埋學位。」但並不是所有學生也像阿春般有鮮明的志趣,不少轉到小牛棚的學生欠缺學習主動性,貫徹大部分年輕人「唔知自己想點,淨係知自己唔想點」,「如果不是特別有一些興趣而來,你會不知道如何用那些時間,也沒有一個着力點來面對那個自由的空間」。加上小牛棚發展下去,慢慢被視為關顧有學習障礙及情緒問題學生的場所,不少老師索性將處理不到的學生轉介過去,令小牛棚成為主流班別眼中的異類︰「他們是非一般的不fit in,見到隔離個同學畫畫畫得靚少少,會匿埋挫敗幾日唔返學,或者情緒失控到打爆玻璃,或者嗌自殺。」

老師李以進在小牛棚第二年的報告裏反思︰「主流教育達不到的,我們就一股腦兒認為『另類教育』應該全部達到……『另類』一詞能開闊大家對教育的想像,但過於開放、空洞的定義,什麼都好像有可能,卻可造成各方期望的落差。」而隨着學校在第九年推出創意藝術文憑,為學生提供公開試以外的完整課程,校方已明確不會再辦小牛棚。


另類教育不是萬能

有舊生形容,曾經的小牛棚是大家最尊崇,去實驗創意書院最終極想試的東西,對於後期的發展不無惋惜;要歸納小牛棚的經驗,林茵認為很難從一兩個學生來判斷成功和失敗︰「它的確是幫到學生有另外一些發展,比如Tiffany真的開了餅店(在小牛棚的餐飲組中學習做蛋糕),如果在普通班她未必有這些發展。」新學年中,有幾名老師汲取了小牛棚的經驗,再次籌組新的教學試驗「自主學習計劃」,希望為一批更ready學習的學生度身訂做,發展另一些上課模式;傳統科目的課堂上,老師也是孜孜不倦去開發新的教學想像,比如試行薈藝教育,將藝術融入中英數增加學生興趣,一路上跌跌碰碰,不同學習模式的試驗仍在進行中。


教育試驗路漫漫

創意書院助理校長蔡芷筠撰文回顧「多啦A夢」辯論賽的成功,是書院老師不斷自我調節教育方法,提起學生學習熱情的成果,「到底怎樣的教育才算是有效,很難三言兩語去判斷,但保持開放和靈活性,我想是面對當前困難的必然條件」。

《教育不止一條路》記錄的不是學習的必勝法,而是記錄了書院十年來走過的上述這些種種矛盾和成長,由起初被學生行為殺過措手不及(首屆迎新營中有學生剪爛鐵絲網偷走買杯麵便是一經典),到慢慢摸索出師生相處之間的微妙平衡,到今年首次招生日上出現百多名來自不同banding學校的少年人,有老師歡天喜地︰Our time has come。

校監黃英琦在卷末寫給林茵的信中說,不肯定「另類」的時代是否真的來臨,卻隱約看到愈多愈多人受夠了主流教育的苦,願意投入這一場教育試驗。問林茵,既然教育不止一條路,書院的路是否可行︰「佢哋都行緊啦,又唔死得,咁咪可行囉。」


文﹕梁仲禮

圖﹕黃志東、受訪者提供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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