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1-周日話題:讀《極權主義的起源》精英墮落,廚房升溫

周日話題:讀《極權主義的起源》精英墮落,廚房升溫
2018/1/21


【明報專訊】權力除了令人腐化,也往往教人傲慢,甚或語無倫次。大概真的以為自己「好打得」,成為特首後,林鄭勇於披甲上陣、一「婦」當關,忽然變身憲政專家,批評大律師「精英心態」,不懂國家法律;忽然又化作「公僕奶媽」,要求公眾「包容」其犯錯下屬,否則「人才」就不願走進已升溫的「熱廚房」。

「精英」的拉丁詞源是eligere ,意指「選擇」。「精英」也就是少數的「被選中者」,可以掌控財富、擁有特權、宰制民眾。所謂「精英心態」,描述的是自以為是的少數「被選中者」,抱我不入地獄(或「熱廚房」)誰入地獄的君臨天下之勢,藐視黎民百姓甚至專業工藝。由此觀之,指依據法律專業批評「一地兩檢」的本地大律師有「精英心態」,要不是「一朝得志、語無倫次」,就是混淆了「精英」和「專業」,甚至是以「精英心態」取代「專業」。

過去,掌控財富、擁有特權、宰制民眾的「精英」,不一定排拒「專業」,更往往借助優越的文化資本而同時成為專業人士。然而,當「精英」不再尊重「專業」,只剩下自以為是的傲慢,也就是其墮落之開始。而擁有權力的精英的墮落,也就是「熱廚房」升溫之時。


摒棄專業 極權之「極」

特區政府這「廚房」之所以變熱,並不是由於品格檢查「過於」嚴格。事實上,要求掌管司法的官員不會知法犯法,又或應該避免公務與家族生意有利益衝突,應是「好合理好合邏輯」的。如果「人才」或委任「人才」者連這基本的常識也不懂,或不顧,我們大概需要重新定義「用人唯才」的確實含意。

一般的廚房之所以變得愈來愈熱,大概反映了管理者和廚師的專業水平出了問題,或程序混亂、沒規沒矩,或人多手雜、火頭處處。借用來描述政府團隊,大概也可適用。

特區政府這「熱廚房」之升溫,與Hannah Arendt意義下的「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的臨近關係密切。如果「威權管治」(authoritarian rule)要的是打壓甚至消滅所有政治上的反對力量,那麼「極權主義」則嘗試取締政權領導以外的所有其他權力的來源,包括法律及其他專業知識,以至新聞出版、宗教信仰、學校教育、家庭社區。換句話說,「極權」之「極」(total),在於對權力源頭的絕對壟斷——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在這種排他邏輯主導之下,任何有可能挑戰極權領導的潛在對手,例如只信服專業知識的精英,又或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社群,以至認為地上的權力全源自天上的神的教會寺廟,甚或循規蹈矩按章工作的政務官員,都必須貶抑打壓或重新改造,令權力定於一尊。要求每個個體絕對順服的極權領導,無法容忍任何可能偏離其意志的其他權力源頭,因此會想方設法排拒或收拾來自不同領域、擁有不同知識和技能、具創造力和專業經驗、往往會堅持己見的「第一流的天才」,包括親政權的知識精英。結果,正如Arendt 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指出,被極權領導「選中」的人,都「是一些騙子和傻瓜,因為他們缺少智慧和創造力,這正是他們的忠誠的最好保障」(p.439)。


「全面管治」需官僚變「靈活」

當這些「被選中者」變成了「騙子和傻瓜」,水平低下、沒規沒矩、不依程序,「廚房」就容易烽煙四起,愈來愈熱;用人唯「忠」、頭痛醫腳、漠視專業知識、罔顧常識事實,導致社會矛盾與問題不斷積累的政府,真正的「人才」自然不願靠攏,管治及行政質量只能每况愈下,於是「熱廚房」再不斷升溫,陷入惡性循環。

吳靄儀一再提醒我們,北京政權收拾香港立法議會後,也不會放過法庭。需要補充的是,要實現「全面管治」,還得改造行政官僚,令他們放棄依章辦事、文山會海、循規蹈矩的習性,懂得林鄭所強調的「靈活應變」。官僚系統的僵化,無疑常令人沮喪,但非人治的「工具理性」,卻同時可以保障每一個市民都能夠獲得相對公平的對待;相反,配合「全面管治」的「特事特辦」(例如要求警察在執行職務期間不受刑法約束),劍指官僚規則的程序理性,嘗試取消其相對中立的政治取態,以至依據規章法律、既有程序及辦公室行事慣例的權力源頭。經歷了廢掉議會武功的DQ修例,馴服法庭的「一言九鼎」,以至改造行政官僚的「靈活應變」、「特事特辦」,「三權合作」式的「全面管治」於焉大功告成。

統合行政、司法、立法的全面威權管治,與滲透民眾日常生活的極權主義,仍有一段距離。然而,追求「全面管治」的政權力量,看來並不滿足於對政治權力的壟斷,同時還不斷收編媒體、統戰宗教、更新課程、組織家長、踏足社區、干預演藝、貶抑知識、漠視事實,以暴力、恐懼和謊言(例如不斷重複「人大常委」而非中共政治局常委是國家的「最高權力機關」,又或不需要法律條文的「法律依據」)改造民間社會,嘗試取消政權以外的其他一切權力源頭。


自覺絕望 盲從極權

Arendt指出,走向極權之路的過程中,置身兩極分化、希望匱乏、「失敗」成為常態的社會脈絡,加上由階級政黨構成的公共政治空間的萎縮,民眾往往容易變成為無組織、憤怒而孤獨的個體,不信任過去的「精英」領袖、政黨政客,失卻對未來的期盼,變得「玩世不恭或因厭倦而冷漠」,甚至在「面對死亡或其他個人災難」之時。這些孤獨、絕望及犬儒的個體,常會傾情於「最抽象的概念」,例如(帶點暴烈的)民族主義,希望以此作為生命的指引,但卻藐視「最明顯的常識規則」,也不會尊重基於事實的知識和專業。

大多數對舊式階級政黨政治冷漠和犬儒的民眾,尤其是年青一代,其絕望和憤怒,往往源自他們在新時代的困境和需要,無法為「精英」領袖、政黨政客所感所知,更遑論受到重視。他們被認為是「廢柴、食塞米」的「失敗者」,又或是缺乏公民意識的「港豬」,不願意為「大局」而投票,因此對「精英」領袖、政黨政客來說,是「多餘的人」,因此毋須理會,又或只以各種語言偽術打發掉。於是,面對階級政黨的放棄,以及政權內部愈來愈多的「騙子和傻瓜」的頭痛醫腳、倒行逆施,這些絕望而孤獨的「沉默大多數」,厭惡「精英」、唾棄選舉政治、藐視已然走樣變形的「依法管治」、「理性事實」,只是一種「好合理好合邏輯」的反彈,亦很容易為針對舊式「精英」領袖、政黨政客的極權主義運動所吸引,不論極權主義運動的領導來自民間的幫會式領袖或網絡紅人,又或是衍生自同樣傾向全面統治的政權內部或建制集團。


最後堡壘

當民眾與政權同時都有走向極權主義的傾向,已備受打壓、限制、削權——儘管仍比中國大陸相對獨立——的立法、司法、學術、新聞等領域,以至各種曾被高揚的「普世(歐美)價值」,例如對民主、平等、自由、人權等信念,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面對這上下夾擊的極權趨勢,如果我們仍然願意守護民間的多元生活、自主空間,就需要保衛政權領袖以外的其他權力源頭,包括尊重實證的專業知識、透明公正的規章程序、豐富多元的宗教信念、創新求美的藝術實踐,並同時嘗試改造教會、學校、家庭、社區、專業社群和經濟單位等社會組織,去除它們的壟斷權力,孕育開放多元、平等互動的價值和人倫關係,重新讓被墮落了的「精英」界定為「多餘的人」,告別孤獨和尋得希望。

參考資料

Arendt, Hannah (2004/1951):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Y: Schocken Books (中譯:《極權主義的起源》,2008,北京:三聯書店)

Du Gay, Paul (2000):In Praise of Bureaucracy – Weber, Organization, Ethics, London/Thousand Oaks/New Delhi: SAGE Publications


文//許寶強

編輯// 何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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