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3-陳韻文：困惑

陳韻文：困惑
20171223


七十年代，香港西半山曾發生兩宗跳樓自殺命案：一對年輕戀人橫屍香港大學附近窄巷；另一宗，兩女子雙腕緊繫紅繩，齊齊自高樓躍下。
78年，曾建議許鞍華將自殺新聞改編為電影，借手繫紅繩命案反映社會百態、刻劃難以言說的心理壓力、以及閒言冷語的殺傷力。我更引述韓素音的女同性戀短篇。惜乎話未完，鞍已搖頭。我無奈轉研戀人伏屍陋巷的新聞。焉料揭報翻出西半山另一雙屍案。

該案發生在1970。半頁矚目報道，圖片當中巨石上化身為蝶的詞句如詩非詩、字字引發我靈感。因見搬出案中人身份背景與遭遇可令逝者更委屈，更傷及悲憾親友。我遂轉覓素材。焉料《瘋劫》出品人為博票房，肆用「龍虎山雙屍案」等字眼嘩衆，以至今日仍有人問《瘋劫》故事的由來。

去年六月，要是不回港送殯，不會去三聯出版社的講座。九月，不會有港大的通識課，以及今年四月電影資料館的「困惑」，也不可能在講座中被一一勾起久埋的影畫影話。

九月，港大講室放映ICAC的《歸去來兮》。片末，幾艘水警船圍攏潛逃貪官的遊艇。我朝畫面指出背景音樂是馬勒的第二交響樂，馬勒將家傳戶曉的法國童謠改編為喪禮進行曲，以音樂描述獵人扛抬小鹿穿過陰森樹林。我正為音樂與影像配合的多重含意而欣躍，一年輕人凜然責我把ICAC英雄化。我反駁：設陷搜捕或用獵槍射殺，非英雄所為。馬勒將童謠繹轉為喪禮進行曲，是以反語呈現命途多舛。問那先生可有留意《歸去來兮》開篇，ICAC與CID聯手冚黑市賭塲，自保險箱搜出貪官的巨額借據。片末選用喪禮進行曲是要為罪惡因果畫下句號。

話音剛落，一女士緊接質問我怎不着墨寫貪官畏罪思逃。那一刻我決定以後乾脆挑出電影調度失當的情節，讓觀眾了解編劇初衷，明白一子之差，可謬千里。


觀眾誤讀「歸去來兮」戲中含義，可歸咎一場重頭戲的失誤：──

貪官趙有福（田青）夜宿ICAC陋房，憂慄至無法入寐，蓋一張毛氈又多要一張毛氈。看守他的探員（劉松仁）刻意細讀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惜乎趙所收納並非劉的間接勸喻。趙雖聞「誤落塵網中　一去三十年」，仍不知省悟，只慮身將困囹圄。畫外之音句句恬淡田園的白描，與趙的輾轉反側相逆相違，纏身的毛氈揚來拂去他索思可逃可遁之路；最後冷然哼接：「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頓使陶淵明清意與劉之善意徹底顛覆。劉因此更見此人狡黠心思。這塲戲若有足夠影象反映二人反應，必盡顯伏筆，惜乎鏡頭莫名所以的緩緩拉遠。有人說畫面美。卻沒察覺貪官心理因此含糊莫辨，戲中含義因此軟不見力，因此更與劇本原旨相違。如斯轉折遠非一管禿筆能操控。我哪能不苦笑。

《歸去來兮》還有一段戲的塲面調度如落雨收柴。劇本寫田青飾演的趙有福在出逃之前去柔道館探望兒子。長櫈上心亂如麻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兒玩樂。他眼前拳來腳往亂翻筋斗的動作是POV，是他心思紊亂的寫照。若能以咄咄逼前的肢體暴力與田青滿臉的困惱焦慮交替割接，可見深層次的戲。可惜只見孩子不明所以的滑倒在田青腳下，滯臉獃笑。
五月二日，原想藉最後座談，續講劇本與電影不契合的遺憾，講鬱結幾十年的編劇困惑。奈何長程夜航與連串問話令我意興闌珊，遂思量棄掉身不由己重拾的瓜藤，回家逍遙去。焉料樹欲靜而風不息，一女士因看由資料館安排的另一塲《瘋劫》，於映後談又聞似是而非的論述，跑來要我解畫。我笑。因看穿那傢伙天賦不如人卻亂踩人的慣技。女士問我是否笑她笨，是否如那講師所言，愛在戲中玩掩眼法。

「我從來不當天下人愚笨。自視過高的絕不是我。講座中，我一再說我的劇本沒有茄哩啡，只有演員。即使只給他一句對白甚而沒對白，我也認真琢磨。如此認真，妳說我會苟且欺場玩掩眼法麼。」（未完．待續）（註：本欄隔星期六刊登。）

（編按：本文是作者2015年4月出席香港電影資料館「歸去來．陳韻文」座談會的答問補遺，原訂刊於香港電影資料館通訊，惟因人手問題未能刊登。）


陳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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