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7-林奕華：《FANCL特約：如懿傳》．一個女人讓男人「被離婚」的故事
林奕華：《FANCL特約：如懿傳》．一個女人讓男人「被離婚」的故事
2018年10月17日
MYTV SUPER
《FANCL特約：如懿傳》才開篇就是華人婚姻的比喻：叫青櫻的少女拿著望遠鏡，在宮牆高處看著叫弘曆的少年來赴約。為什麼手拿望遠鏡的是女的，不是男的？從少不更事，到久經幻變；從婚前，到婚後；從歡歡喜喜，到形同陌路。盼望的「望」，到疏遠的「遠」，又是怎樣的男女關係之鏡？
望遠鏡的盼「望」到疏「遠」
有說年青時從望遠鏡看世界，什麼都觸手可及，年老了，世界成了倒過来看的望遠鏡，什麼都遙不可碰。
這比喻看来也適用於婚姻。因為男女成長的不同步調，他們經歷的人生過程也可以大不一樣。一個男人從正面走來，到成為背影遠去，通過代表女性視角的望遠鏡看出去，已不是愈走愈近，卻是漸行漸遠。
看劇集的時候在想，華人社會一度奉行早婚，女性十五、六歲就嫁人了，十七、八歲就當娘。結婚十周年紀念，與丈夫彼此才廿五、六歳。男性普遍晚熟，加上受到社會影響，萬一婚姻出現倦怠症呢？而且不是萬一，是一定。我想起母親那一代人，也是十幾歲結婚，近三十歲離婚，也還不致於徬徨，因為有一份職業養活自己。但當皇上的女人没有離婚，嫁入宫中就是終身職業，於她來說，自己的存在，如果是名存實亡，餘下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不似《甄嬛》也不像《延禧》
有趣的是，女性不婚或離婚如此普遍的今天，大家為什麼對「婚姻中失去愛情」的故事還感興趣？莫非真如劇集幕後主創引錢鍾書先生所言，「婚姻是圍城，裏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抑或，重點不是要恢復失去的自由，卻是，想找到仍在尋尋覓覓的自我？而不是滿足於，依附在男人寵愛之上的那個「自我」？
《FANCL特約：如懿傳》不像一般宮鬥劇，「她」不似《甄嬛傳》以報復贏回失愛的自尊，也不像《延禧攻略》把愛當成借貸一分一毫的計算。甄嬛與魏瓔珞要當的是贏家，是操盤手。但乾隆繼后的結局就似謎一般，命運卻已寫了在歷史上，她就是生不能與丈夫同衾，死不能以髮妻的名義同穴。改編成電視劇，此劇的戲劇性注定不及著墨於受害人心態而籌謀翻盤的同類戲劇，但是，出乎意料，仍然是「人在後宮，身不由己」的主題，卻因為飾演如懿的演員是周迅，她愈是不爭，戲才愈有味道，愈引人深思。
名為如懿 心為青櫻
不爭，是因為她不用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印象中，她唯一低頭的對象，是丈夫的（養）母親。理由很簡單：愛。為了能夠成為他的妻，她放下了家族的包袱。除此之外，應該再沒有誰能令她覺得是要靠爭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了。就算是「寵」，她也讓給有需要的人。她知道，她要的不是用撒嬌換來的呵護，她要的不是主人和奴僕的依存。她要的，是權力關係最少的，最能平起平坐的，相知與相惜。
但不明白這種情感的人很多。像把一句「皇上」叫得勾魂懾魄的妃嬪。又或，把一句「皇上」叫得膽戰心驚的皇后。她們，都是走著別人走過的路來活出自己人生的女性。如懿不同的是，那個「皇上」，不過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少年，她了解這個人是如何來到了萬人之上的位置，他之於她，在「皇上」之前，是一個人；在「皇上」之後，是一個丈夫和父親。而如懿一直強調她不想當后，正是由於，她要的他不是他所代表的身分和地位，而是，一個人對於所愛和被愛付出的情感。如懿不爭，出於她知道，弘曆愛她。如懿放棄，也是由於乾隆身上，再沒有弘曆。既已沒有，爭又何用？何況，弘曆與乾隆於深愛著她的女人來說都改變不了一件事實，名為如懿，心為青櫻？
也許沒有多少人會預計《FANCL特約：如懿傳》被周迅演成了一部如此現代女性的戲劇：身在千秋萬世的傳統裡，心卻是自決的，不苦澀的，務必要求遠離被害妄想與精神加害別人的。磨難，來自她知道她重視的，別人不重視。她不放在心上的，別人卻錙銖必計。那就是，自信，自愛，自由，和自我。
周迅的眉毛、聲調與安靜
周迅塑造的如懿/青櫻，有三個特點值得日後研究。一是眉毛，二是聲調，三是安静。眼睛是靈魂之窗眾所周知，但如㦤的眉會代替眼睛说話，就像如懿的聲調不是盛載話語的份量卻是改變空氣的輕重。致使如懿在八十七集下来，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是處變不驚。Drama Queens的角色就讓其他人去演吧，但當如懿出場，戲劇性一定不會只是興風作浪，相反，除非不發作，否則就是波瀾壯濶。
如懿剪髮前對乾隆一語道破他的長不大：「皇上就像你自己最愛的水仙花臨水自照，你只愛惜你自己。」和徹底絶望：「臣妾的眼前人已非彼時人，兩兩相望，唯餘失望。」還有揭破乾隆的不自信：「這宮裡無休無止的猜忌，算計，背叛，確實讓人厭煩，可是皇上難道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皇上在其中又全無算計嗎？」到自知生命只剩兩三個月時口中吐出的兩字：「夠了」，都是《FANCL特約：如懿傳》留給電視劇史難以忘懷的時刻：當很多穿上現代服裝的女性還在信守愛一個男人就是不要讓他知道你有多在乎他，所以要學會控制他的「主動」才能穩佔關係的「上風」，穿著古裝的如懿（周迅）卻示範了什麼才是現代女性：我就是我，如果要用心理戰術才能留住一個人，贏了他輸的是自己，得到了人卻失去了純粹的心。
後記：從不怕直面「失敗」
害怕失敗的心理源於自我的脆弱，自圓其說變相不止逃避現實更是逃避自己。從不怕直面「失敗」的角度看，如㦤（周迅）當然不是失敗者，就算是，那也是先驅者的敗給過去以顯示未來：畢竟，這是一個女人讓男人「被離婚」的故事。
林奕華
2018年10月17日
MYTV SUPER
《FANCL特約：如懿傳》才開篇就是華人婚姻的比喻：叫青櫻的少女拿著望遠鏡，在宮牆高處看著叫弘曆的少年來赴約。為什麼手拿望遠鏡的是女的，不是男的？從少不更事，到久經幻變；從婚前，到婚後；從歡歡喜喜，到形同陌路。盼望的「望」，到疏遠的「遠」，又是怎樣的男女關係之鏡？
望遠鏡的盼「望」到疏「遠」
有說年青時從望遠鏡看世界，什麼都觸手可及，年老了，世界成了倒過来看的望遠鏡，什麼都遙不可碰。
這比喻看来也適用於婚姻。因為男女成長的不同步調，他們經歷的人生過程也可以大不一樣。一個男人從正面走來，到成為背影遠去，通過代表女性視角的望遠鏡看出去，已不是愈走愈近，卻是漸行漸遠。
看劇集的時候在想，華人社會一度奉行早婚，女性十五、六歲就嫁人了，十七、八歲就當娘。結婚十周年紀念，與丈夫彼此才廿五、六歳。男性普遍晚熟，加上受到社會影響，萬一婚姻出現倦怠症呢？而且不是萬一，是一定。我想起母親那一代人，也是十幾歲結婚，近三十歲離婚，也還不致於徬徨，因為有一份職業養活自己。但當皇上的女人没有離婚，嫁入宫中就是終身職業，於她來說，自己的存在，如果是名存實亡，餘下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不似《甄嬛》也不像《延禧》
有趣的是，女性不婚或離婚如此普遍的今天，大家為什麼對「婚姻中失去愛情」的故事還感興趣？莫非真如劇集幕後主創引錢鍾書先生所言，「婚姻是圍城，裏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抑或，重點不是要恢復失去的自由，卻是，想找到仍在尋尋覓覓的自我？而不是滿足於，依附在男人寵愛之上的那個「自我」？
《FANCL特約：如懿傳》不像一般宮鬥劇，「她」不似《甄嬛傳》以報復贏回失愛的自尊，也不像《延禧攻略》把愛當成借貸一分一毫的計算。甄嬛與魏瓔珞要當的是贏家，是操盤手。但乾隆繼后的結局就似謎一般，命運卻已寫了在歷史上，她就是生不能與丈夫同衾，死不能以髮妻的名義同穴。改編成電視劇，此劇的戲劇性注定不及著墨於受害人心態而籌謀翻盤的同類戲劇，但是，出乎意料，仍然是「人在後宮，身不由己」的主題，卻因為飾演如懿的演員是周迅，她愈是不爭，戲才愈有味道，愈引人深思。
名為如懿 心為青櫻
不爭，是因為她不用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印象中，她唯一低頭的對象，是丈夫的（養）母親。理由很簡單：愛。為了能夠成為他的妻，她放下了家族的包袱。除此之外，應該再沒有誰能令她覺得是要靠爭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了。就算是「寵」，她也讓給有需要的人。她知道，她要的不是用撒嬌換來的呵護，她要的不是主人和奴僕的依存。她要的，是權力關係最少的，最能平起平坐的，相知與相惜。
但不明白這種情感的人很多。像把一句「皇上」叫得勾魂懾魄的妃嬪。又或，把一句「皇上」叫得膽戰心驚的皇后。她們，都是走著別人走過的路來活出自己人生的女性。如懿不同的是，那個「皇上」，不過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少年，她了解這個人是如何來到了萬人之上的位置，他之於她，在「皇上」之前，是一個人；在「皇上」之後，是一個丈夫和父親。而如懿一直強調她不想當后，正是由於，她要的他不是他所代表的身分和地位，而是，一個人對於所愛和被愛付出的情感。如懿不爭，出於她知道，弘曆愛她。如懿放棄，也是由於乾隆身上，再沒有弘曆。既已沒有，爭又何用？何況，弘曆與乾隆於深愛著她的女人來說都改變不了一件事實，名為如懿，心為青櫻？
也許沒有多少人會預計《FANCL特約：如懿傳》被周迅演成了一部如此現代女性的戲劇：身在千秋萬世的傳統裡，心卻是自決的，不苦澀的，務必要求遠離被害妄想與精神加害別人的。磨難，來自她知道她重視的，別人不重視。她不放在心上的，別人卻錙銖必計。那就是，自信，自愛，自由，和自我。
周迅的眉毛、聲調與安靜
周迅塑造的如懿/青櫻，有三個特點值得日後研究。一是眉毛，二是聲調，三是安静。眼睛是靈魂之窗眾所周知，但如㦤的眉會代替眼睛说話，就像如懿的聲調不是盛載話語的份量卻是改變空氣的輕重。致使如懿在八十七集下来，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是處變不驚。Drama Queens的角色就讓其他人去演吧，但當如懿出場，戲劇性一定不會只是興風作浪，相反，除非不發作，否則就是波瀾壯濶。
如懿剪髮前對乾隆一語道破他的長不大：「皇上就像你自己最愛的水仙花臨水自照，你只愛惜你自己。」和徹底絶望：「臣妾的眼前人已非彼時人，兩兩相望，唯餘失望。」還有揭破乾隆的不自信：「這宮裡無休無止的猜忌，算計，背叛，確實讓人厭煩，可是皇上難道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皇上在其中又全無算計嗎？」到自知生命只剩兩三個月時口中吐出的兩字：「夠了」，都是《FANCL特約：如懿傳》留給電視劇史難以忘懷的時刻：當很多穿上現代服裝的女性還在信守愛一個男人就是不要讓他知道你有多在乎他，所以要學會控制他的「主動」才能穩佔關係的「上風」，穿著古裝的如懿（周迅）卻示範了什麼才是現代女性：我就是我，如果要用心理戰術才能留住一個人，贏了他輸的是自己，得到了人卻失去了純粹的心。
後記：從不怕直面「失敗」
害怕失敗的心理源於自我的脆弱，自圓其說變相不止逃避現實更是逃避自己。從不怕直面「失敗」的角度看，如㦤（周迅）當然不是失敗者，就算是，那也是先驅者的敗給過去以顯示未來：畢竟，這是一個女人讓男人「被離婚」的故事。
林奕華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