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6七情上面：賣身畀香港
七情上面：賣身畀香港
2019年6月16日
（李紹昌攝）
【明報專訊】衝突那天，正午時分到金鐘，年輕人佔多數，幼嫩青澀，神情凝重。海富中心人頭鑽動，燠熱難當，一個少女在我面前倒下，面色蒼白，軟弱無力。
她的同伴，手拉手圍了個圈，在人群中騰出一個透氣的空間，她們一張張中學生的臉，六神無主，又很用心控制場面，年齡與責任不成比例。
我走上夏愨道，黑壓壓的擠滿了年輕人，自發維持秩序，鬥志激昂，撤回之聲此起彼落。
那堅定單純又老成的集體情緒，與傘運之初，浪漫情懷瀰漫，兩者有很大的分別。短短五年，新一代似乎又變了身。
站在年輕人群之中，我想起退休群組裏的對話，有人參與上周日「百萬行」，post照片，加一句「香港加油！」但群組最老資格的老闆娘很不以為然，「你哋幾十萬人上街，未能代表全民！」我心中有氣，說民調有66%人反對修例，退休前是CEO的老闆娘竟說：「不排除肯接受做survey，多是有既定立場。」我努力控制情緒，解釋基本的survey logic。老闆娘隨即另開戰線：「後生仔冇乜獨立思考能力，容易受人影響，羊群心理……」跟着還說「外國勢力搞鬼」、「CIA策劃」，仲cap咗十幾張維穩照片：人群中有個疑似特務、警員血流披面……其實，沒有獨立思考嘅人，乜嘢年齡層都有，包括老闆娘你自己。我知大家在WhatsApp谷底，好難開解死結，就此收口。
五十歲以上的我們這一輩，享受殖民時代的經濟利益，如今驀然回首，懷緬過去，老氣橫秋，老闆娘殊不知新一代香港，已經很不一樣了。這幾年我學習以身同感受的方式，了解自己、了解香港，發覺比頭腦上的認知，更能進入鮮活的感情世界。
試想想，當年，二○○三七一民怨大爆發，今天的青少年只是小孩，仍未懂事。反國教、港視風波，及後傘運期間，他們還在念小學。年紀稍長的，或許參與過傘運，露天做功課、唱Beyond、執垃圾、洗公廁。傘運之後，積極從政的青年被審、被關、被DQ。傘運後才讀中學的一群少年，在政治氣壓下成長，莫說九七前的所謂光輝歲月，就連九七後一國兩制的「蜜月期」，也是陌生又遙遠的。他們自懂性以來，就是梁振英與林鄭任下的風風火火。
這是我遲來的醒覺。我研究文化認同多年，得出來那整套感知系統，其實對今天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來說，完全沒有切身感受。我輩成長之時，港人的優越感、大陸人的弱勢、明天會更好的信心、「乜都噏得」嘅自由空氣，代價甚低的卡拉OK遊行、港產片廣東歌的奔放自豪、中通外直的港式優雅，以上種種，新一代統統唔知你噏乜。
我懷着這種心情走入金鐘的人群，很想代入青少年的心情回望今天。議員在馬路中心說，「我們都深愛香港，你們要好好守護這個家，好好保護自己……」年輕人報以熱烈的回應，我鼻子一酸，好像與年輕人的感受連結起來，但其實，你們（後生仔）與我們（議員與老鬼），隔代鴻溝甚大。
下雨了，綿綿雨水，灑在人群頭上。我走到一個物資站，有瓦遮頭，十多個義工在運作，大都是學生，高中吧，頂多大一大二，而且以女生為主，大家都十分認真，在分發雨衣雨傘，呼籲人群讓出通道，叮囑天橋上「捐傘」的，要打開傘才好拋下來，免誤傷途人……看着這些社運素人，在做社運老鬼的事，肉緊、專注，尤其在他們被上一輩批評沒有獨立辦事能力的今天，他們的勤快令我動容。沿立法會走，一旁是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員，一旁是通宵唱聖詩的教友，仍然在雨中，輕輕低唱Hallelujah，歌聲溫柔，想起他們接力唱歌大半天，累了仍在堅持，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及後大家都知道，形勢急轉直下，小部分人見政府沒回應，預早掘起磚頭，下午三時後傳磚、列陣，暴力強衝，警察以十倍的暴力鎮壓，然後以同樣強烈的暴力，鎮壓其餘的和平示威者。我很留意自己內心的複雜反應。頭腦理性分析：盲衝冇效果，反而被警方拿來做口實，合理化鎮壓，讓林鄭模糊了和平示威的焦點。我也有失望的情緒，嬲呢班「勇武派」打爛晒難得一見的人群力量。我畫室的畫友說：「呢班友好兇狠」，暴徒的帽子，輕易被扣在一般示威者頭上來。
但我若放下頭腦的指揮、情緒的左右，嘗試感同身受，從他們的眼睛，看看林鄭「當全世界冇到」的鐵石心腸，大家用盡各種遊行、聲明、聯署都「冇L用」，他們血氣方剛不顧後果衝上前，我們能否理解求變心切的焦躁？面對蠻不講理又自以為義的林鄭政府，市民大眾激起各種洶湧情緒，我們相對和平的一群，心底裏也可能有衝動想要打他個稀巴爛！是橫蠻政權令衝突升級。公民社群，有分有合，有可愛美麗的一面（萬人空巷的黃昏很美），也有可怕暴戾的一面（警民戾鬥戾很邪惡）。衝擊的箭頭，他們掘磚、紮鐵馬，機動自發，都是老手了，不見得是「鬼」，也完全不是老社運那種「和理非」。（他們已經是本土青年血肉的一小部分。及後我直接知道衝擊的群組，其中不乏滿腔熱血、義無反顧的中學生。美麗的、暴躁的、理想主義的，）同是香港近年滋長出來的「社會身體」。
回來看看勇武以外，大多數都是和理非新生代。暴戾警察，輕易擊潰擲磚軍；「以暴壓暴」之後，進一步「以暴壓民」，射、爆、毆、趕，視市民如蟲蟻。血流了，回不了頭，示威者都豁出去了。我從不同渠道聽到，有年少的示威者說，你一槍打死我吧，我唔怕你。
我不單是頭腦聽到，也感受到少年社群中，那些比較熱血、是非觀念較強烈的，有一種死就死、傷就傷、坐牢就坐牢的心態。年輕熱血，用情執著，他們愛香港，已經不是我們上一輩穿件「I HK」T shirt那麼輕鬆，他們的愛是沉重的，他們還未有太多成年人的牽掛、顧慮與道貌岸然，他們願意付出自己的身體，作為保護我城的代價。
衝突沸揚，警察一哥強烈譴責，定性為暴動，波及相對和平的學生們。天真愛港的靑少年，被老屈暴民，憤怒、驚恐、委屈，深深的創傷，將深深的遺留在記憶之中。戰後我輩baby-boomers所熟悉的香港身分，已經加上一層新的肌理，對少年人來說，二○一九是血與淚與愛的烙印。
賣身兩個字，既old school又負面。林鄭話佢「賣身畀香港」，唔該你慳啲！你太任性。我們五十歲以上的港人，若果還在大談香港昔日如何風光，今日青年如何不濟，亦可以慳啲，因為未來的艱苦歲月，不是壓在我們肩頭，而是壓在年輕人的肩膀上。他們拋個身出嚟，赤裸裸，有少數呈現了暴戾囂張的一面，但大部分street smart、拚命、滿有愛與良知，這是政權視而不見、維穩傳媒刻意刪除的香港良知。
（人群中認識兩個年輕人，他們傳來當日速寫，附上老餅又貼心的歌詞。）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徬徨的掙扎
自信可改變未來
問誰又能做到
文//馬傑偉
編輯//蔡曉彤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19年6月16日
（李紹昌攝）
【明報專訊】衝突那天，正午時分到金鐘，年輕人佔多數，幼嫩青澀，神情凝重。海富中心人頭鑽動，燠熱難當，一個少女在我面前倒下，面色蒼白，軟弱無力。
她的同伴，手拉手圍了個圈，在人群中騰出一個透氣的空間，她們一張張中學生的臉，六神無主，又很用心控制場面，年齡與責任不成比例。
我走上夏愨道，黑壓壓的擠滿了年輕人，自發維持秩序，鬥志激昂，撤回之聲此起彼落。
那堅定單純又老成的集體情緒，與傘運之初，浪漫情懷瀰漫，兩者有很大的分別。短短五年，新一代似乎又變了身。
站在年輕人群之中，我想起退休群組裏的對話，有人參與上周日「百萬行」，post照片，加一句「香港加油！」但群組最老資格的老闆娘很不以為然，「你哋幾十萬人上街，未能代表全民！」我心中有氣，說民調有66%人反對修例，退休前是CEO的老闆娘竟說：「不排除肯接受做survey，多是有既定立場。」我努力控制情緒，解釋基本的survey logic。老闆娘隨即另開戰線：「後生仔冇乜獨立思考能力，容易受人影響，羊群心理……」跟着還說「外國勢力搞鬼」、「CIA策劃」，仲cap咗十幾張維穩照片：人群中有個疑似特務、警員血流披面……其實，沒有獨立思考嘅人，乜嘢年齡層都有，包括老闆娘你自己。我知大家在WhatsApp谷底，好難開解死結，就此收口。
五十歲以上的我們這一輩，享受殖民時代的經濟利益，如今驀然回首，懷緬過去，老氣橫秋，老闆娘殊不知新一代香港，已經很不一樣了。這幾年我學習以身同感受的方式，了解自己、了解香港，發覺比頭腦上的認知，更能進入鮮活的感情世界。
試想想，當年，二○○三七一民怨大爆發，今天的青少年只是小孩，仍未懂事。反國教、港視風波，及後傘運期間，他們還在念小學。年紀稍長的，或許參與過傘運，露天做功課、唱Beyond、執垃圾、洗公廁。傘運之後，積極從政的青年被審、被關、被DQ。傘運後才讀中學的一群少年，在政治氣壓下成長，莫說九七前的所謂光輝歲月，就連九七後一國兩制的「蜜月期」，也是陌生又遙遠的。他們自懂性以來，就是梁振英與林鄭任下的風風火火。
這是我遲來的醒覺。我研究文化認同多年，得出來那整套感知系統，其實對今天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來說，完全沒有切身感受。我輩成長之時，港人的優越感、大陸人的弱勢、明天會更好的信心、「乜都噏得」嘅自由空氣，代價甚低的卡拉OK遊行、港產片廣東歌的奔放自豪、中通外直的港式優雅，以上種種，新一代統統唔知你噏乜。
我懷着這種心情走入金鐘的人群，很想代入青少年的心情回望今天。議員在馬路中心說，「我們都深愛香港，你們要好好守護這個家，好好保護自己……」年輕人報以熱烈的回應，我鼻子一酸，好像與年輕人的感受連結起來，但其實，你們（後生仔）與我們（議員與老鬼），隔代鴻溝甚大。
下雨了，綿綿雨水，灑在人群頭上。我走到一個物資站，有瓦遮頭，十多個義工在運作，大都是學生，高中吧，頂多大一大二，而且以女生為主，大家都十分認真，在分發雨衣雨傘，呼籲人群讓出通道，叮囑天橋上「捐傘」的，要打開傘才好拋下來，免誤傷途人……看着這些社運素人，在做社運老鬼的事，肉緊、專注，尤其在他們被上一輩批評沒有獨立辦事能力的今天，他們的勤快令我動容。沿立法會走，一旁是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員，一旁是通宵唱聖詩的教友，仍然在雨中，輕輕低唱Hallelujah，歌聲溫柔，想起他們接力唱歌大半天，累了仍在堅持，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及後大家都知道，形勢急轉直下，小部分人見政府沒回應，預早掘起磚頭，下午三時後傳磚、列陣，暴力強衝，警察以十倍的暴力鎮壓，然後以同樣強烈的暴力，鎮壓其餘的和平示威者。我很留意自己內心的複雜反應。頭腦理性分析：盲衝冇效果，反而被警方拿來做口實，合理化鎮壓，讓林鄭模糊了和平示威的焦點。我也有失望的情緒，嬲呢班「勇武派」打爛晒難得一見的人群力量。我畫室的畫友說：「呢班友好兇狠」，暴徒的帽子，輕易被扣在一般示威者頭上來。
但我若放下頭腦的指揮、情緒的左右，嘗試感同身受，從他們的眼睛，看看林鄭「當全世界冇到」的鐵石心腸，大家用盡各種遊行、聲明、聯署都「冇L用」，他們血氣方剛不顧後果衝上前，我們能否理解求變心切的焦躁？面對蠻不講理又自以為義的林鄭政府，市民大眾激起各種洶湧情緒，我們相對和平的一群，心底裏也可能有衝動想要打他個稀巴爛！是橫蠻政權令衝突升級。公民社群，有分有合，有可愛美麗的一面（萬人空巷的黃昏很美），也有可怕暴戾的一面（警民戾鬥戾很邪惡）。衝擊的箭頭，他們掘磚、紮鐵馬，機動自發，都是老手了，不見得是「鬼」，也完全不是老社運那種「和理非」。（他們已經是本土青年血肉的一小部分。及後我直接知道衝擊的群組，其中不乏滿腔熱血、義無反顧的中學生。美麗的、暴躁的、理想主義的，）同是香港近年滋長出來的「社會身體」。
回來看看勇武以外，大多數都是和理非新生代。暴戾警察，輕易擊潰擲磚軍；「以暴壓暴」之後，進一步「以暴壓民」，射、爆、毆、趕，視市民如蟲蟻。血流了，回不了頭，示威者都豁出去了。我從不同渠道聽到，有年少的示威者說，你一槍打死我吧，我唔怕你。
我不單是頭腦聽到，也感受到少年社群中，那些比較熱血、是非觀念較強烈的，有一種死就死、傷就傷、坐牢就坐牢的心態。年輕熱血，用情執著，他們愛香港，已經不是我們上一輩穿件「I HK」T shirt那麼輕鬆，他們的愛是沉重的，他們還未有太多成年人的牽掛、顧慮與道貌岸然，他們願意付出自己的身體，作為保護我城的代價。
衝突沸揚，警察一哥強烈譴責，定性為暴動，波及相對和平的學生們。天真愛港的靑少年，被老屈暴民，憤怒、驚恐、委屈，深深的創傷，將深深的遺留在記憶之中。戰後我輩baby-boomers所熟悉的香港身分，已經加上一層新的肌理，對少年人來說，二○一九是血與淚與愛的烙印。
賣身兩個字，既old school又負面。林鄭話佢「賣身畀香港」，唔該你慳啲！你太任性。我們五十歲以上的港人，若果還在大談香港昔日如何風光，今日青年如何不濟，亦可以慳啲，因為未來的艱苦歲月，不是壓在我們肩頭，而是壓在年輕人的肩膀上。他們拋個身出嚟，赤裸裸，有少數呈現了暴戾囂張的一面，但大部分street smart、拚命、滿有愛與良知，這是政權視而不見、維穩傳媒刻意刪除的香港良知。
（人群中認識兩個年輕人，他們傳來當日速寫，附上老餅又貼心的歌詞。）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徬徨的掙扎
自信可改變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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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馬傑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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