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23-周日話題:連結 流動 Be water 反修例運動形態和「無大台」的可能性

周日話題:連結 流動 Be water 反修例運動形態和「無大台」的可能性
2019年6月23日


【明報專訊】反《逃犯條例》修訂的群眾運動,無論最後如何收場,年輕人都已經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年輕人主要通過Telegram和連登兩個網絡平台,討論運動走向,擬定行動模式和策略,傳播信息,互相動員參與,效果有目共睹,連《洛杉磯時報》等外國媒體也刮目相看。於是,這次運動又掀起了「社會運動是否需要大台」的討論。雞蛋對高牆,哪怕只是撞出了一條小裂痕,也是絕不容易的,於是有人問:這次運動是否說明了「無大台」的抗爭有其獨特力量和可能性?


回答這個問題前,要先搞清楚,今次運動到底有什麼樣的形態。

所謂「無大台」,只是指運動沒有單一或者非常少數緊密聯繫的組織,作整個運動的中心領導或代表,為運動決策,跟政權交鋒。反修例運動的確沒有雨傘運動中的雙學三子,沒有反國教時的學民思潮和家長組。但沒有足以領導整個運動的中心組織,不等於社運組織沒有角色。例如民陣,明顯地不可或缺。雖然筆者過往經常強調港人參與遊行集會的自發性,但那主要是針對動員機制和參與者動機而言的。談行動緣起,沒有組織先出來負責安排、訂定遊行路線、申請不反對通知書等,單靠市民自發,倒不太可能出現百萬人和平有序的大遊行。

更能說明問題的是曾經積極醞釀的「三罷」。6月9日遊行結束,網民紛紛討論和呼籲6月12日罷工,一些小企業和小店率先在網上宣告休息一天,令更多個人和小企業和應。12日較小規模的罷工,是完全去中心化的市民自發行為。問題是,如果罷工本來就不是社會組織號召的,為什麼到了15日和16日,林鄭宣布暫緩修例之後,人們那麼在意民陣在「三罷」上的態度?

原因是,對參與者而言,罷工的成本和風險較遊行高得多,沒有民陣和職工盟牽頭,很多工會難以和應,很多行業裏的工人也難以參與。要由一場市民自發的相對小規模的罷工行動「升級」至全港罷工,具代表性的社會組織加持,仍然重要。

不過,民陣的確不能指揮和領導整場運動,所以才會出現先喊停三罷然後又要出來致歉的尷尬情况。民陣最多可以代表運動的溫和側翼(moderate flank),或者說,它極其量是溫和側翼的大台。但經此一役,運動支持者應該看到,規模龐大但形式溫和的集體行動,要配合更具衝突性和更有干擾力的行動,運動的溫和側翼和激進側翼(radical flank)要互相配合,良性互動,雙翼齊飛,才能產生更大的能量。


激進側翼有平台無大台

今次運動的激進側翼的代表組織是什麼?很簡單,它沒有代表組織。我們可以怎樣理解激進側翼的形態呢?去年年底,筆者的大學同學天馬先生曾在《明報》撰文指出,如果泛民有大台,本土派就只有平台,他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類比:「大英百科編輯是大台,維基百科(Wikipedia)編輯是平台。」大英百科的內容由少數專業精英負責編寫,普通人無法參與,維基百科則是所有人共同參與的,沒有人有總編輯的話事權。用這個類比看今次運動,連登和Telegram上面幾個主要跟運動相關的群組,無論對運動的影響力有多大,無論大家的注意力在後期有多集中在它們身上,它們在本質上都不是大台,而是更像維基百科這種中心平台。

兩名示威參與者以筆名「連登仔」和「港女」登陸《金融時報》,以讀者來信的形式講述沒有領袖的運動如何通過使用科技而茁壯,除了Telegram和連登,還提到Twitch、Airdrop、Firechat,和面向外媒的Twitter。但他們的文章並未討論到一個重要問題:沒有話事人,單靠大家在平台上共同參與,共同討論,如何能夠達至一定程度上的行動共識,如何能夠有效地統籌行動?如何防止關於運動的討論和傳播變成一盤散沙?如何防止有人搞破壞?

以探討連結型行動(connective action)而知名的美國學者Lance Bennett就分析過佔領華爾街的案例,去中心化的群眾運動在網絡平台上要做到有效的群眾自發組織,就要做到生產、策展和動態整合各類資訊和資源。這一次,「連登仔」似乎做到了,但實際上是怎樣做的呢?那涉及連登和Telegram這些網絡平台的結構與功能特徵,涉及使用者如何善用這些特徵來設計出有效的行為模式,例如在連登上,使用者不單可以討論別人發表的建議,近日可能更常見的通過「推post」──在留言位置寫下推、push、故意寫錯的pish,或加一個適當的icon──來把最有用和自己最認同的貼文維持在熱門貼文榜前列,讓他人看得見。

「推post」其實就是變相的投票行為,大家明白,能維持在熱門貼文榜上的,就是大家最認同的或覺得最重要的。另外,使用者也會讓一些行動注意事項或其他重要資訊在不同的貼文裏持續或交替出現,這正是上面提到Lance Bennett所說的動態整合。當然,筆者對連登其實所知甚少,若要更進一步說明連登上的群眾自發組織方式,也只能說句「有待研究」了。

無論如何,以上的討論應該說明,只強調一場社會運動「無」什麼,而不看它實際上「有」什麼,是解釋不了其力量的。不過,這篇文章始終旨在討論無大台的問題,所以,讓筆者回到文章開首的提問,即無大台的運動有什麼樣的可能性和可能的局限。其實,社會運動研究對沒有領導(leaderless)的運動已經有很多年的討論。Lance Bennett談連結型行動時就強調,去中心化運動的一大好處,是容許不同參與者可以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參與到運動之中,遊行大可繼續搞,父母可以用父母的身分集會,基督徒可以唱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有興趣的非基督徒朋友也可以一齊唱,認為要升級的就想辦法做,用今次運動中出現的語言說,就是「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除此之外,Manuel Castells在2012年出版的Networks of Outrage and Hope一書中的分析,仍然值得借鏡。他在該書中以佔領華爾街和阿拉伯之春為主要案例,說明網絡社會運動的形態。他指出,這種新型社會運動不單自發性強,沒有領導(leaderless),它也活在沒限期的時間中(timeless time),同時亦沒有政策計劃要推動(non-programmatic)。需要指出的是,沒限期的時間和沒有政策計劃,正正是網絡社會運動不需要領導的條件。既然沒有在一定限期前要成功推動的政策,運動也沒有需要跟政權或其他目標進行商議和討價還價,所以,沒有領導或代表,問題相對不大。Castells甚至指出,在這種情况下,沒有中心領導有一個好處,就是政權要打壓也無從着手,運動的流動性強,形態隨時變化,增加了政權應對的難度。

不過,不是所有社會運動都具備Castells筆下的網絡社會運動的所有特徵。筆者在去年出版、分析雨傘運動的Media and Protest Logics in the Digital Era一書中,就強調雨傘運動並非,亦不能活在沒限期的時間中,而且運動有政策計劃要推動。於是,傘運有跟政府討價還價的需要,要面對什麼時候見好就收的問題。因此,運動需要有效的「領導」,或至少要有「代表」。在這種狀態下,雨傘運動雖然有大台,但運動的去中心化傾向,使中心組織的工作變得異常困難,亦令保持團結變得異常困難。

相比之下,今次反《逃犯條例》修訂運動,至少在6月15日政府宣布暫緩之前,狀况更為貼近Castells筆下的網絡社會運動。首先,政府要在立法會休會或甚至在月底G20峰會之前通過修例,政府活在有迫切限期的時間中,運動則不着急,拖延對運動有利,就算政府不在6月15日宣布暫緩,只要再拖多幾日,大概已經來不及在月底前通過修例了。另外,運動只有單一防守性要求,強調的是「不要什麼」,而不是「要什麼」,簡單直接,沒有議價需要,所以無領導無大台問題不大,保持團結問題也相對不大。


運動進入「要什麼」階段

十幾年前,馬嶽在談論2003年七一大遊行時,形容那是「公民社會作出自衛」。無獨有偶,呂大樂在那些年也提出過,香港中產階層參與的是一種「後衛政治」。香港的公民社會向來有一定防守力,但進攻力弱,要擋住一些東西還相對容易一點,要爭取一些東西則很困難。

若果從這個「攻與守」的角度看,自從政府宣布暫緩修例,運動其實已經開始進入了反守為攻的階段,運動開始出現了「要什麼」的正面訴求,於是也出現了在什麼情况下見好就收的問題。而且,政府不再需要着急,若雙方膠着,拖延下去對政府雖然也沒有什麼好處,但對運動更加不利。運動的處境又開始離開Castells筆下的網絡社會運動,變得較像傘運的狀况。

所以,所謂無大台的運動可以去到多遠,在剛剛過去的一星期,甚至是過去幾天,才開始見真章。這篇文章初稿完於星期五早上,前夜氣氛有點凝重,不少人都擔心「升級」行動會是什麼光景。一鼓作氣,若能逼得政府大幅讓步,固然是好,但若政府企硬,如何把訴求聚焦,行動模式如何轉化,進退之間如何拿揑,如何保持團結,都是難題。

不過,有幾點是需要肯定的。以筆者在連登所見,年輕人並不只是在圍爐取暖,不用社運前輩提點,不少連登仔本身就了解「廣大民意」的重要,了解運動裏有很多溫和派或甚至「首遊族」,不一定會支持強烈的衝突行動,無論他們如何計算得失,他們並不自以為是。

他們也明白信任和團結的重要,拒絕破壞團結的行徑。今次運動中最年輕的參與者,如高中生至大學一、二年級生,在雨傘運動時年紀太小,絕大部分只是旁觀者。他們受傘運啟發,但由於沒有親身參與,有點距離感,反而有助他們擺脫從傘運完結後開始積累的負面情緒,擺脫捉鬼、篤灰、割席等。

6月9日晚上,他們等到政府那令人發火的聲明出街後才有所行動,其後又一直盡力想出不帶武力的「行動升級」方法。他們有嘗試在勇武和「和理非」之間尋找新的可能。

6月12日的衝突,沒有半架汽車被燒,沒有半塊玻璃被打碎,沒有半間店舖受損害,情况嚴重的傷者,都是警方武力所致。從這些客觀事實出發,至少在常識上,那天沒有暴動發生。

6月21日,示威者包圍警署,表面上是很「危險」的行動,但以筆者下午在灣仔所見,氣氛並不特別緊張。

當晚9時18分,登入連登,被推至熱門榜第三位的是「狗屋(警察總部)絕對唔衝得!大伏嚟!!!」在熱門榜「碌」落去,不遠處,用韓星朴宣澔做網名的連登仔,力勸「前線拜託千祈!千祈!唔好!唔好衝!」同樣在熱門榜上,「浸會山齊士」出動粗口,批評林卓廷「阻人衝」,結果其他連登仔紛紛留言批評:「衝你個頭,你都ON9」、「衝乜9,衝完就真係送終」、「想衝等得番你一個人個陣先衝ok?」我選了些算是「斯文」的留言了。

年輕人不傻不衝動有幽默感
10時08分,連登熱門榜第三位變成「最佳做法就係班狗上晒裝準備爆出嚟嘅時候全場散水」。溫和派的成年市民不一定喜歡或明白他們的語言,但無論如何,這批年輕人在行動上不傻也不衝動,而且有幽默感。

愈入夜,氣氛愈緊張,facebook上,很多人心急如焚。最後,香港又安然地度過了一晚。

局勢仍有很多不確定的地方,衝突會否發生,無大台能走多遠,仍然未知,危機仍然存在,但由6月9日大遊行結束到至少6月22日清晨,通過網絡聚合起來的年輕人,展現了非常成熟的一面。


文//李立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

編輯//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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