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6-星期日現場:記錄衝突前,記錄成為暴徒前

星期日現場:記錄衝突前,記錄成為暴徒前
2019年6月16日
 (鄧宗弘攝)


【明報專訊】過去7天,多少人一夜無眠。

6月9日103萬人上街。深宵時分,一群手無寸鐵的年輕人,被大批防暴警察逼進舊灣仔警署一角,恐懼、無助、不安、悶焗、汗臭、乾涸,由黑夜等到天明被逐一拍照、搜身、質問,放走。之後,似乎安然度過了兩個平靜晚上,但有多少人睡不安穩,午夜驚醒查看手機即時新聞,看過所有大小媒體,看完再看,確定沒有大型衝突,才暫舒一口氣去睡。

但,6月12日晨曦之前,氣氛異常沉重,前一天港台報道警員會配備布袋彈、橡膠彈和催淚水劑以驅散示威者;晚間警察進入金鐘站要求青年一字排開接受盤查;深夜警方登門拘捕Telegram群組管理員……


無組織 自發 很多是一個人

「張潔平(端傳媒前總編輯)寫的文好好,就是今次(反送中)沒有上次(佔中)那種小清新的溫情,今次就是埋身肉搏,不再是要向外展示我們香港人的文明。今次是真的打仗的形態,6‧12之前那幾天的氣氛好緊張,我會覺得是前所未有,那種不確定性、不知道會發生咩事,以前佔領時都沒有這種心情。」嶺南大學政治學系助理教授袁瑋熙與其他學者和義工,在6月12日下午12點至3點間,即衝突爆發前,向170名示威者做意見調查,發現今次行動好明顯是自發的運動,沒有組織,亦有好多人是一個人前來。

「之前那一晚不太能睡。」周五(14日)我們身穿黑衣,約在港大做訪問,袁瑋熙難掩倦容,他說,11日晚他們雖已組織好一個約10人的團隊做好預備,可是當12日早上8時多見到示威者已佔據夏愨道,又見到示威者年紀比佔中時更年輕,人數眾多,而且情緒都好繃緊,便基於擔心示威者的安全,決定放棄這次調研。立法會此時傳來消息,修例會議延遲,這也意味今次抗爭將會是一場持久消耗戰。中午,他遂與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李立峯討論,當下決定在安全情况下以5人小隊模式開展調查,「為何要做是因為這個時刻好寶貴,可以知道示威者為何要參與,參與的是什麼人。這些資料往往在示威之後,任得大家講,政府會說這班是暴徒來的、這班是買不到樓的人,另一邊示威者有自己的詮釋,但兩邊都沒有證據。因此看到這麼多衝突之後,作為做學術是必須要做一個調查的,而這個調查要有一定科學性。」

研究一般以google form形式,但今次他們轉用紙本問卷,因為現場網絡非常差,他們估計是受到警方干擾。研究小隊在6月12日下午12時至3時,在政府部總和附近街道,每隔5至7個受訪者抽取一個做問卷調查,成功訪問170名示威者,受訪者年齡由14歲至57歲,八成受訪者30歲以下,男女比例六四。不計算個人資料問題,問卷共18條問題,初步研究發現:

1 三成受訪者沒有參加6月9日大遊行;

2 四成人在4月之前已關注「送中條例」,近四成人在5月尾各界發起聯署後關注事件,反映聯署行動作用,一成人在69遊行後才關注;

3 七成人參與過雨傘運動,23%從沒參與過任何六四、七一等集體行動,今次反送中是第一次參與社會運動;

4 逾三分一人在18歲或之前首次參與社運;

5 大部分人認為2014年雨傘運動偏向成功,而過去幾十年民主運動偏向失敗;

6 如果6‧12當天發生比較激烈的衝突,四分一人表示會參與衝突*;

7 36%受訪者有被捕的心理準備;
8 30%政治立場是溫和民主派、20%是本土或自決派、38%是中間派或無政治取態;

9 和朋友、同學、男女朋友或一人前來比例分別是70%、23%、17%和9%,只有3.4%是跟隨團體,反映今次是民眾自發行動#;

10 28.7%覺得家庭是下層階級
* 袁瑋熙提醒這個答案或許不太準確,因為問題設定沒有界定何謂參與,而且沒能訪問在前線行動的參與者


# 受訪者可選多於一個選項

調研原定以訪問500人為目標,由於3時左右立法會門外發生衝突,調研被迫暫停,預計周一再續。

「我記得兩個中學女仔,兩個都是瞞住家人來的,當天是她們中學的教師發展日,所以不用上學。她們好細個,都戴了口罩。她們說初頭不想戴的,但好多勸她們戴,不要被認出來。其中一個說所有同學都覺得這件事(「反送中」)好重要,而她本身是中辯隊,所以平時都有看時事的。」袁瑋熙最印象深刻的是當他詢問她是什麼政治立場時,她沒有表示驚訝,「她知道你問乜,我給她答案選項,她就說自己是溫和民主派。我說你們都幾勁,你們中三就已經知道什麼叫政治立場,當年我中三時都不知道什麼是政治。」

在抗爭現場他深深感覺到,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已經好熟知周圍發生什麼事,「這個不是我們年代會發生的」。另一個令他們每一個訪問者都好深印象的是,每一個示威者的裝備都好充足的,「有些人說是第一次來示威的,我問咁你帶咗啲咩呀?他說有兩個尿袋、兩支水、一件衫,嘩,我說你第一次來示威,帶咁多嘢?他說這些是行山必備。你明顯知道他知道什麼是示威,即使他沒有來過,但知道示威是什麼事,我覺得是幾特別。我那個年代第一次參加的可能是保衛皇后天星碼頭,之後反高鐵,我不算參與只是圍觀,但你感覺到那種感受和現在好不一樣,社運的啟蒙好不一樣」。

「某程度是一種倒退」,他深深慨嘆,以前香港人會為爭取公共空間抗爭,要講左翼議題、反大財團,「但現在是沒有ideology(意識形態),好可惜在現在的香港,不是一個民主的社會,我們不能講policy,我們沒有願景可以講。所以某程度上是一個倒退,但亦都是令到議題清晰,現在好清晰,他們就是要抗拒一種威權」。


沒有願景 就是抗威權

袁瑋熙又留意到今次Ig和連登的動員角色非常重要,甚至可能是走在世界前沿。「例如我今次訪問那些中學生,中學生是好緊張這件事,在Ig可以搜尋到好多『反送中』的相片,今天我甚至見到有人將防彈少年團6周年和反送中連結在一起,這個是一個好勁的cultural resources(文化資源)。」而連登作為一個傳統技術下形成的公共平台,能夠發起一班人自己去行動,例如寫信到聯合國,亦是令袁感佩服的地方。

傘後無力感是假的
「今次研究的核心問題,」袁瑋熙低頭沉思,「我想我是想看看,可能我沒有直接問這個問題,但是我們一直關注的是,為什麼在大家都說自己經過2014雨傘後,有這麼大的無力感的時候,會出現這麼大的運動。無力感會不會是一樣假的東西?」

他一路覺得香港社會運動給予他的感覺是每一波運動都fit into下一波,有個連接性,「不是議題上,個連接是例如說黃之鋒是因為反高鐵的示威,而在2012年時決定成立學民思潮。兩件事的議題是無關係的,但人是有關係的,組織可能有關係的,所以每一個社運都是一個世代去學習社會的一個好好的機會」。他引述馬嶽的研究指,今次「反送中運動」應被定義為防守性運動,「香港人發起行動擋住一些法律或政策都仲work,例如是廿三條或是國民教育,擁有是好大團結力量,不分公民社會和黨派,但例如2014年國教去爭取真普選就唔得了,因為大家對於普選的idea好不同,但今次的事是沒有爭議的,就是反對和要求撤回」。他相信我們今次反送中行動有機會成功迫使政府撤回,但政府現時的取向似乎是有意延長諮詢,消磨群眾意志。

研究過後,他的答案是「我感覺無力感是假的」。他說感受好深是當時他好多雨傘運動群組都有人在運動後吵架,有人說自己不想再理,好多人說雨傘之後死了心。「但其實不是真的死了心,我覺得是處於冬眠狀態,我覺得是exhausted而不是死心,你看幾年之後大家咪出返嚟,大家不會變成建制派的,他最多不出來。我覺得這個『反送中運動』是天時地理人和,所以變成一個perfect storm。」


文//彭麗芳
編輯//何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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