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9-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蔡明亮的《日子》:愛在病痛蔓延時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蔡明亮的《日子》:愛在病痛蔓延時
2020年4月19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蔡明亮的第十一部劇情片《日子》(2020)在柏林電影宮首映,熟悉他的觀眾看見片頭「本片無對白字幕」時會心一笑:蔡導一以貫之的少對白,這次更進一步,索性不要字幕。

延續對「什麼是電影」的追尋,蔡導觀照身體與生命,病痛的、健康的,壯年的、青春的,豐足的、貧困的。

肉身的生老病痛、食色性也、離合聚散、緣起緣滅、欲望回憶,都在《日子》裏。

觀眾的感官經驗被打開,凝視、聆聽、過日子,感受時間流逝。

《日子》看似關於孤獨與隔離(觀眾隔着窗、欄杆、樹枝觀看),實則關於在疏離與病痛蔓延時如何愛,如何活下去。


兩個人的孤單

開頭畫面一片白茫茫真乾淨,風雨聲為背景,李康生寫的「日子」墨色暈開在白紙上。面有病容的小康獨自端坐白牆前對窗聽雨。颱風打得窗外樹葉亂顫,和小康平靜的臉形成強烈對比。下一個鏡頭小康閉目泡在水裏療傷,倒影在水中搖曳。在台北新店的荒山蔓草中,小康伸展從《河流》(1997)開始疼痛求醫,直到VR電影《家在蘭若寺》(2017)仍在電療的脖子。小康去香港看中醫,攝影機用不同角度近距離記錄他面朝下坐在診療椅,裸背接受針灸,針通電,針尾燒艾草,上背佈滿瓦楞紙,紙上置金屬片,防止艾草灰燼燙身。誰料燒得最旺的時候出了意外,燙到頭髮脖子,燙得小康彈起,鏡頭外蔡導與製片王雲霖關心愛護溢於言表(導演的手幾次因急切入鏡),毋須字幕贅言。

另一邊廂,離鄉背井的寮國(老撾)青年亞儂獨自在泰國樓頂神龕拜拜,隔絕亞儂與鏡頭的細欄杆,顯得他寂寞孤單。穿著粉紅四角褲的亞儂蹲在家徒四壁的客廳燒炭做飯,先蹲在浴室儀式地洗菜洗魚,再回到客廳削黃瓜皮、嘗了口湯。在電影裏常被忽視或省略的煮飯做菜,在《日子》裏以真實時間的面目呈現。想到比利時女導演香妲•艾克曼(Chantal Akerman)的《讓娜•迪爾曼》(Jeanne Dielman,1975),中產女主同樣坐困家中,以真實時間削馬鈴薯皮、揉揑做肉餅。艾可曼靠明星吸引觀眾注意瑣事,借以鋪墊片尾出人意料的戲劇事件。告別敘事的蔡導善於發掘素人的美,從日常生活擷取吉光片羽。蔡導在曼谷美食街與賣麵的亞儂成為微信朋友,視頻通話時被他煮家鄉菜的樣子吸引,於是他的生活被引入電影。


相濡以沫 衍生情意

小康亞儂各自寂寞,直到在曼谷旅館房間相濡以沫。只穿Calvin Klein白內褲的亞儂為裸臀的小康按摩,從腳到腿、臀、腰、背、肩頸,再按回腳,接着抹按摩油,雙手在他身上游移。隨着小康在牀上轉身,按摩也愈加親密。與其說是色情按摩,其實更像一場露水情緣,陌生人之間稍縱即逝的親密與情意,相逢何必曾相識。亞儂幫小康洗澡後,小康牽亞儂到牀上,為他倒水,從袋裏拿出音樂盒送他。亞儂手搖音樂盒,流瀉出卓別林《舞台春秋》(1952)的主題曲「永恆」,兩人聆聽良久,共享屬於他們的美好時刻,片刻即永恆。這份念舊又浪漫的音樂禮物,正為寡言的小康訴說心曲,內藏三層情意:一是《舞台春秋》裏過氣喜劇演員與尋死芭蕾舞女相互照護扶持。二是蔡明亮在吉隆坡拍攝的電影《黑眼圈》(2006)結尾,女傭湘琪、流浪漢小康、外勞拉旺三人在牀墊沉沉睡去,浮在廢墟樓的黑水上,從畫面上方漂到中央,畫外音響起陳素瑄清唱李香蘭《心曲》的聲音,旋律來自「永恆」,歌詞訴說「我要告訴你說我愛你,因為你已佔據我心扉」。三是製片雲霖在荷蘭阿姆斯特丹Eye Filmmuseum聽出《心曲》旋律,於是將音樂盒送給導演,導演再轉送亞儂。

小康把亞儂送出門口,門關上又開門追了出去,鏡頭沒馬上跟出去或剪掉,反而佇留在空無一人的旅館房間,直到燈光熄滅,空間充滿親密記憶,不久前的溫度、氣味、旋律。兩人散步到「王子戲院豬肉粥」對坐喝粥,鏡頭隔街望着,來往車流不息。別後兩人各自寂寞,繼續生活。當小康側躺台北牀上,睜着眼睛眨也不眨時,他在想亞儂嗎?片尾亞儂獨坐曼谷公車亭,拿出愛情信物音樂盒,再次轉出「永恆」旋律,最後起身離去,他在城市角落默默思念一個可能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日子》2月27日下午3點半首映,29日上午10點半,天空微陰,空氣清新,和蔡導約在波茨坦廣場皇冠假日酒店大堂專訪。4月7日,蔡明亮在豆瓣發文,對近期《日子》樣片資源泄漏到網絡「感到非常沮喪和失望」。此前他攜《日子》去柏林參賽時,製片曾應邀把樣片寄給一些媒體和片商。蔡明亮希望他的影迷和電影愛好者拒絕在這種情况下觀看《日子》,並幫忙阻斷樣片資源的侵權傳播。


一個生病的人的身體在休息

陳:陳智廷
蔡:蔡明亮
陳:電影裏第一個鏡頭是小康滿臉病容,對窗聽雨。

蔡:我們有很多畫面是之前就拍了的,這個就是,大概兩三年前颱風天拍的。當我決定要做這個片子,就找資料,看到這個,記錄他生病過程的影像,就拿來用了。他沒有故意要演生病,當時他就是生病了,有一些憂傷在裏面。

對我來說,其實都是在展現他的身體。幾乎從小康的青春到壯年,我都在拍他,一直在展現他的身體的變化。他這個壯年的身體也不是風生水起,通常都是在那種生病或者挫敗的狀態。有點腫、微胖,由盛到衰的概念在他身上都很清楚。片中這段,就是一個生病的人的身體在休息。

拍小康生病去看醫生,都沒有想成是作為一部電影的素材,更多想成可以用在美術館做些什麼事情。我這幾年有儲蓄影像的習慣,有一些東西你不拍就沒了。比如說現在(指2020年2月底)的武漢,你不去拍空城,將來可能再也不會有空城了。我當時拍小康就是想到他生病成這個樣子,什麼時候病好我也不知道,同樣是生病,現在的狀態也可能跟將來的狀態不太一樣。所以我跟他討論:你要去香港看醫生,我做一個紀錄好不好。我沒有提前看過那個醫療空間,去到就要拍了,其實非常倉卒,拍到什麼是什麼。醫療的過程中發生意外,誰也想不到。

陳:2018年你在香港大館《我行且歌》演出時放了2014年小康在布魯塞爾演出前小中風臥病在牀,你陪伴在側、悉心照料的影像,我以為會在《日子》裏看到。

蔡:那個也算是《日子》的素材,在剪接有放進去過,又拿掉了。所以這個作品如果你要這樣算,等於是從2014年開始拍,拍到2019年去曼谷,是最後一站。在曼谷我確定要把它做成一部電影,才去拍那個牀戲跟片尾。

陳:電影裏,亞儂按摩完離開旅館,門關了小康又追出去,鏡頭卻留在空房間裏。

蔡:看到這時就很容易明白一件事情:你們都是觀看者。人都走了,一般講故事的電影就剪掉了,開始下面的情節了。有記者一直問我這個鏡頭為什麼那麼長,怎麼決定的。我就是決定讓它過度的長,提醒你是在看電影,而不是投入到影片的角色中。


小小生命怎麼活下去

陳:許多電影的片頭都是黑色,而《日子》的片頭是白色,毛筆字「日子」出現在畫面上。怎麼想到這樣的設計?

蔡:我一直都找小康寫片頭,他的書法也不是多好,而是很特殊,跟我的片都蠻接近的。他寫了好幾個「日子」,我選了第一個,那個墨還沒有完全調和,所以會暈開,那也很好。後來做海報,我為了表現他的字,做了一張白底的。然後做片頭的時候,很自然的就覺得應該是白色的一張紙。紙是日子的概念,以前的月曆或是日曆,就是一張一張紙撕掉。

《日子》是在講人怎麼活下去的電影。每個人基本上都是這樣活的,吃喝拉撒,一些情緒、情慾、苦悶,能解決的,不能解決的,都在裏面。老子講「天地不仁」,小小一個生命在宇宙間,要怎麼活下去?有些人在追夢,為了未來;亞儂他們是為了生活,守在那邊賣衣服或者去做按摩,然後在家裏煮一個很簡單的飯。

陳:怎麼樣發現亞儂的?
蔡:他做過很多份工作,我遇到他時他在賣場的美食街上班,當時是廚師,我吃了他煮的麵。他剛好休息一下,我就跟他聊了幾句,不知道為什麼就跟他要了微信,我們就開始有了來往。

我的電影和我的生活有很多重疊,哪怕是一個道具,我不會坐在家裏寫劇本想一個橋段出來,它一定是有原因跑出來的。《日子》裏的音樂盒,是雲霖2019年初送我,我們當時去阿姆斯特丹,他幫我在電影博物館買了一個音樂盒。後來我去泰國,就送給亞儂。《日子》裏原本沒有想到用音樂盒的。我去了泰國,小康也要來了,然後我就一直在焦慮他和亞儂要不要相遇,相遇是一部電影,不相遇也是一部電影。後來我決定要相遇,相遇一定有這個情慾戲,那麼有什麼東西可以超越這種金錢交易的按摩?我忽然想到音樂盒,就請亞儂把音樂盒拿過來,變成一個道具。

電影裏所有的東西都來自我的生活,比如說住電影裏這樣的旅館。這也不用忌諱什麼,去泰國當然會遇到各種不同的按摩。我看到的年輕人,從寮國或者別的國家來泰國給人做按摩,其實蠻悲涼的——很聰明的人就會不只是想賺錢,而想要一個新的生活——但他們就是想賺錢,大部分人都是賺的錢比在他的國家多一些些就好了。然後呢?就沒了。他不會去讀書,到了某個年齡按摩也不能做了,就回鄉下去。我之前的電影《黑眼圈》也看到,外勞來到大城市,每一天只能在工作地和住處來來去去,被警察剝削,被僱主剝削,進出海關都要塞錢。很多人的人生是這樣子。外勞題材其實很豐富,但我不是要拍外勞,我要拍身體。

■問:陳智廷
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研究助理教授,專攻華語電影、亞洲電影、電影音樂與聲音研究。

■答:蔡明亮
1957年出生於馬來西亞,1992年處女作《青少年哪吒》在柏林影展亮相;1994年以《愛情萬歲》獲得威尼斯金獅獎;1997年《河流》獲得柏林評審團大獎,生涯11部劇情長片皆入選三大影展,更連續五次獲得費比西獎;2009年作品《臉》成為羅浮宮首度典藏電影。


文//陳智廷
編輯//陳志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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