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6-安徒行傳：改良人種：中國特色的種族主義
安徒行傳：改良人種：中國特色的種族主義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本月中，廣州發生了多宗非洲人及非裔美國人被歧視的事件，包括被商場拒之於門外、強迫接受病毒檢測、任意隔離、強行沒收護照、被趕出住所等，引起了軒然大波。「非洲駐華外交使團」史無前例地向中國外交部長王毅發出聯名信抗議，加納、肯尼亞、塞拉里昂及尼日利亞等政府或使館也相繼發表聲明，傳召中國大使，要求交代並解決問題。
這件事引起了非洲人的憤怒，亦令人想起較早前中國網民就《外國人永久居管理條例》草案的強烈反應，當中包括大量種族主義的言論，令人側目。事件亦令人記起2018年的央視春晚，中國女藝人塗黑臉、裝肥臀，另一名非裔演員則飾演猴子，被譏為「國家級種族歧視」的醜聞。中國人和非洲人的關係，離開官方所刻意塑造的「中非友誼歷經風雨，牢不可破」的表象，似乎愈來愈遠。
一直以來，在中共的官方論述中，種族主義好像只是屬於歐美社會的問題，每當美國指摘中共惡劣的人權狀况，中共就會以美國國內嚴重的種族問題反唇相譏。內地的媒體與學術界，對中國國內的種族問題更少有研究與報道。中國人與非洲人的接觸，從來沒有像過去30年那樣頻繁過，可是公開地把種族關係拿出來討論卻極為稀有。
不過，回顧上一世紀初期，種族的想像在中國卻是非常活躍。翻開歷史去了解近代「中國人」如何想像與己相異的「種族他者」，或有助於了解近來連番在中國爆發的種族衝突。
清末維新派擁抱社會達爾文主義
事實上，自古以來華夏文化的核心思想乃「華夷之辨」，箇中展現了中國式的種族與族類思維。雖然這套族類思維（我族中心論）與現代的種族主義並不完全同義，但以此推論中國不存在種族主義或歧視問題，自是無稽之談。過去，天朝大國的世界觀一直未受挑戰，直至歐洲人攜來槍炮船艦，也夾着聖經與世界地圖，清末維新志士方忙於重新構想世界，自我定位。「危亡」的焦慮無法解釋，急於在洋書中找尋出路的知識分子，竟在為帝國主義者提供理論依據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中找到答案。
社會達爾文主義強調優勝劣敗乃「自然法則」，黑人文明程度低下乃「天然因素」決定，明顯是為白人優越感說項的理論，但清末「維新派」改革者並沒有去駁斥當中對有色人種之歧視偏見，也不急於拆解當中「人種本質論」的謬誤，而是對這套種族主義理論加以挪用和再詮釋，證明黃種人的優越性，因為他們認為這有利於建構新的中國「國族認同」。
例如死於「自立軍起義」的唐才常就曾大力論說「黃白同種」，把黃種人和白種人視為屬於同一位階，謂 「上古之世，人種與禽種爭，人種勝，人群而禽離也；中古之世，漢種與番種爭，漢種勝，漢智而番愚也……今則駸駸有歐種與亞種爭之勢」。概而言之，他們要取代的是古老朝廷「耽誤國事」的「天下觀」，反以「種族戰爭」來定義世界大局。
主張唯黃種人有力對抗白種人
戊戌維新發起人梁啟超、康有為也毫不諱言，白種人是優秀人種的標竿，但唯有黃種人在「種戰」中才有對抗白種人的實力。對於這些改革派來說，人種的本質論述不但有利於形塑「亡國感」，還會增強「滅種」的焦慮，既可以合理化變革的必要性，也能論證有必勝之把握。於是，他們毫無諱忌地以種族主義的術語和觀點來論述世界大勢。
例如梁啟超就寫道：「彼夫印度之不昌，限於種也，凡黑色紅色棕色之種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與其腦之角度，皆視白人相去懸絕，惟黃之與白，殆不甚遠，故白人所能為之事，黃人無不能者。日本之規肖西法，其明效也。日本之種，本出於我國，而謂彼之長，必我之所短，無是道也。」
在〈變法通義〉一文中，他預言「百年之中，實黃種與白種人玄黃血戰之時也。然則吾之所願望者，又豈唯平滿漢之界而已，直當凡我黃種人之界而悉平之……以與白色種人相馳於九萬里周徑之戰場，是則二十世紀之所當有事也。雖然，黃種之人，支那居其七八焉。故言合種必自支那始。」這足以證明，近代建構起「中華民族」的是一種「種族化的國族論述」，當中，中國（支那）人必然領導黃種人。
另外，康有為在《大同書》則詳論了「白、黃、棕、黑」的人種位階。他說：「種有黃、白、棕、黑貴賤之殊……白種之強固居優勝，而黃種之多而且智……白人黃人才能、形狀相去不遠，可以平等。其黑人之形狀也，鐵面食牙，斜頷若豬，直視若牛，滿胸長毛，手足深黑，蠢若羊豕，望之生畏。」如此坦白歧視黑人之語言，放在今天也難免激起非洲兄弟的連番抗議。
康有為倡大同世界消滅有色人種
康有為的《大同書》一向被視為中國式的烏托邦主義傑作，描述理想世界，富有豐富想像力。中國內地的儒學思潮在習近平「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下漸漸取得主流一席，不少國朝學人紛紛祭起「回到康有為」的旗幟。因為康有為「托古改制」的「公羊學」既能結合儒學的普遍主義，又兼顧與列國並爭的現實，遠勝其他人為了建立現代「民族國家」而忘了為未來世界立法的「天下」理想。
不過，仔細閱讀《大同書》，讀者可以發現達成「大同」境界的「去九界」步驟，原來是由一個「改良人種」的計劃所貫串。他認為要去除種族和階級的界限，應該用數百年時間通過移民和同化來消滅所有有色人種。黃種人的國家應鼓勵男人去娶白人女性，引進西方白種人，獎勵其生育後代，也應派男性去歐美迎娶白人女性。他說：「加以二三代合種之傳，稍移南人於北地，更易山人於江濱，不過百年，黃種之人，皆漸為白色，加以通種，自能合化，故不待不同之成，黃人已盡為白人矣。是二種已合為一色，無自辨別，唯棕黑二種與白人遠絕，直難為合者也。」不過，棕色人種仍可分兩步，先變為黃色人種，再按「改良人種」計劃變成白人。這些人需移民到寒冷北方，改變飲食習慣，居住房間改為通風透日。
同樣道理，黑人則應全遷到高緯度寒冷區，減少太陽直射，再懸賞獎勵高等人種（黃、棕）與他們通婚，經二三百年可變成棕色。不過黑男白女結合則萬萬不可，因為天理不容。他又補充：「其棕、黑人有性情太惡，狀貌太惡或有疾者，醫者飲以斷嗣之藥以絕其傳種。當千數百年後，大地患在人滿，區區黑人之惡種者，誠不必使亂我美種而致退化。」「故至大同之世，只有白種、黃種之存，其黑人、棕種殆皆掃地盡矣。惟印度人略有存者，亦多遷之四方，而稍變其種色」「故經大同後，行化千年，全地人種，顏色同一，狀貌同一，長短同一，靈明同一，是為人種大同。」
今有稱道康有為者，認為「去九界」中的「去國界」，可視為無政府主義之延伸，「去家界」具顛覆既有家庭、性別與性取向秩序的想像力，「去產界」與共產主義廢除私有財產制異曲同工，「去亂界」乃世界和平的理想，全書是中國版的烏托邦計劃。當中「去級界」與「去種界」兩章，專門詳論「改良人種」的計劃。但事實上，「人種」概念和「改良人種」計劃的精神，其實穿透了整本《大同書》。例如他論及女子要有學問，原因也是為了「改良人種」；瘋疾者要禁於孤島，不許男女同居，也是為了防止他們亂了「人種」；商人要行大同也是為防「人種生詐性」……
中國正按康氏步驟向「人種大同」
不過，不要忘記，當代歐洲最極端的種族主義者堅持的是種族的純粹性，嚴禁跨種通婚。康有為的人種改良計劃，則是有選擇地鼓勵／禁止人種之間的婚合，但總的目標仍然是以「白種為最優越」去進行「人種改良」，所以，這絕非什麼「殖民種族主義」，而是「有中國特色的種族主義」！
今日，中國人多欲移居歐美，仰羨黃白通婚，卻擔憂黑人長居中國亂種，證明中國正按康有為的步驟，快速跳越「小康」，邁向理想世界的「人種大同」。
文//安徒
編輯//馮少榮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本月中，廣州發生了多宗非洲人及非裔美國人被歧視的事件，包括被商場拒之於門外、強迫接受病毒檢測、任意隔離、強行沒收護照、被趕出住所等，引起了軒然大波。「非洲駐華外交使團」史無前例地向中國外交部長王毅發出聯名信抗議，加納、肯尼亞、塞拉里昂及尼日利亞等政府或使館也相繼發表聲明，傳召中國大使，要求交代並解決問題。
這件事引起了非洲人的憤怒，亦令人想起較早前中國網民就《外國人永久居管理條例》草案的強烈反應，當中包括大量種族主義的言論，令人側目。事件亦令人記起2018年的央視春晚，中國女藝人塗黑臉、裝肥臀，另一名非裔演員則飾演猴子，被譏為「國家級種族歧視」的醜聞。中國人和非洲人的關係，離開官方所刻意塑造的「中非友誼歷經風雨，牢不可破」的表象，似乎愈來愈遠。
一直以來，在中共的官方論述中，種族主義好像只是屬於歐美社會的問題，每當美國指摘中共惡劣的人權狀况，中共就會以美國國內嚴重的種族問題反唇相譏。內地的媒體與學術界，對中國國內的種族問題更少有研究與報道。中國人與非洲人的接觸，從來沒有像過去30年那樣頻繁過，可是公開地把種族關係拿出來討論卻極為稀有。
不過，回顧上一世紀初期，種族的想像在中國卻是非常活躍。翻開歷史去了解近代「中國人」如何想像與己相異的「種族他者」，或有助於了解近來連番在中國爆發的種族衝突。
清末維新派擁抱社會達爾文主義
事實上，自古以來華夏文化的核心思想乃「華夷之辨」，箇中展現了中國式的種族與族類思維。雖然這套族類思維（我族中心論）與現代的種族主義並不完全同義，但以此推論中國不存在種族主義或歧視問題，自是無稽之談。過去，天朝大國的世界觀一直未受挑戰，直至歐洲人攜來槍炮船艦，也夾着聖經與世界地圖，清末維新志士方忙於重新構想世界，自我定位。「危亡」的焦慮無法解釋，急於在洋書中找尋出路的知識分子，竟在為帝國主義者提供理論依據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中找到答案。
社會達爾文主義強調優勝劣敗乃「自然法則」，黑人文明程度低下乃「天然因素」決定，明顯是為白人優越感說項的理論，但清末「維新派」改革者並沒有去駁斥當中對有色人種之歧視偏見，也不急於拆解當中「人種本質論」的謬誤，而是對這套種族主義理論加以挪用和再詮釋，證明黃種人的優越性，因為他們認為這有利於建構新的中國「國族認同」。
例如死於「自立軍起義」的唐才常就曾大力論說「黃白同種」，把黃種人和白種人視為屬於同一位階，謂 「上古之世，人種與禽種爭，人種勝，人群而禽離也；中古之世，漢種與番種爭，漢種勝，漢智而番愚也……今則駸駸有歐種與亞種爭之勢」。概而言之，他們要取代的是古老朝廷「耽誤國事」的「天下觀」，反以「種族戰爭」來定義世界大局。
主張唯黃種人有力對抗白種人
戊戌維新發起人梁啟超、康有為也毫不諱言，白種人是優秀人種的標竿，但唯有黃種人在「種戰」中才有對抗白種人的實力。對於這些改革派來說，人種的本質論述不但有利於形塑「亡國感」，還會增強「滅種」的焦慮，既可以合理化變革的必要性，也能論證有必勝之把握。於是，他們毫無諱忌地以種族主義的術語和觀點來論述世界大勢。
例如梁啟超就寫道：「彼夫印度之不昌，限於種也，凡黑色紅色棕色之種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與其腦之角度，皆視白人相去懸絕，惟黃之與白，殆不甚遠，故白人所能為之事，黃人無不能者。日本之規肖西法，其明效也。日本之種，本出於我國，而謂彼之長，必我之所短，無是道也。」
在〈變法通義〉一文中，他預言「百年之中，實黃種與白種人玄黃血戰之時也。然則吾之所願望者，又豈唯平滿漢之界而已，直當凡我黃種人之界而悉平之……以與白色種人相馳於九萬里周徑之戰場，是則二十世紀之所當有事也。雖然，黃種之人，支那居其七八焉。故言合種必自支那始。」這足以證明，近代建構起「中華民族」的是一種「種族化的國族論述」，當中，中國（支那）人必然領導黃種人。
另外，康有為在《大同書》則詳論了「白、黃、棕、黑」的人種位階。他說：「種有黃、白、棕、黑貴賤之殊……白種之強固居優勝，而黃種之多而且智……白人黃人才能、形狀相去不遠，可以平等。其黑人之形狀也，鐵面食牙，斜頷若豬，直視若牛，滿胸長毛，手足深黑，蠢若羊豕，望之生畏。」如此坦白歧視黑人之語言，放在今天也難免激起非洲兄弟的連番抗議。
康有為倡大同世界消滅有色人種
康有為的《大同書》一向被視為中國式的烏托邦主義傑作，描述理想世界，富有豐富想像力。中國內地的儒學思潮在習近平「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下漸漸取得主流一席，不少國朝學人紛紛祭起「回到康有為」的旗幟。因為康有為「托古改制」的「公羊學」既能結合儒學的普遍主義，又兼顧與列國並爭的現實，遠勝其他人為了建立現代「民族國家」而忘了為未來世界立法的「天下」理想。
不過，仔細閱讀《大同書》，讀者可以發現達成「大同」境界的「去九界」步驟，原來是由一個「改良人種」的計劃所貫串。他認為要去除種族和階級的界限，應該用數百年時間通過移民和同化來消滅所有有色人種。黃種人的國家應鼓勵男人去娶白人女性，引進西方白種人，獎勵其生育後代，也應派男性去歐美迎娶白人女性。他說：「加以二三代合種之傳，稍移南人於北地，更易山人於江濱，不過百年，黃種之人，皆漸為白色，加以通種，自能合化，故不待不同之成，黃人已盡為白人矣。是二種已合為一色，無自辨別，唯棕黑二種與白人遠絕，直難為合者也。」不過，棕色人種仍可分兩步，先變為黃色人種，再按「改良人種」計劃變成白人。這些人需移民到寒冷北方，改變飲食習慣，居住房間改為通風透日。
同樣道理，黑人則應全遷到高緯度寒冷區，減少太陽直射，再懸賞獎勵高等人種（黃、棕）與他們通婚，經二三百年可變成棕色。不過黑男白女結合則萬萬不可，因為天理不容。他又補充：「其棕、黑人有性情太惡，狀貌太惡或有疾者，醫者飲以斷嗣之藥以絕其傳種。當千數百年後，大地患在人滿，區區黑人之惡種者，誠不必使亂我美種而致退化。」「故至大同之世，只有白種、黃種之存，其黑人、棕種殆皆掃地盡矣。惟印度人略有存者，亦多遷之四方，而稍變其種色」「故經大同後，行化千年，全地人種，顏色同一，狀貌同一，長短同一，靈明同一，是為人種大同。」
今有稱道康有為者，認為「去九界」中的「去國界」，可視為無政府主義之延伸，「去家界」具顛覆既有家庭、性別與性取向秩序的想像力，「去產界」與共產主義廢除私有財產制異曲同工，「去亂界」乃世界和平的理想，全書是中國版的烏托邦計劃。當中「去級界」與「去種界」兩章，專門詳論「改良人種」的計劃。但事實上，「人種」概念和「改良人種」計劃的精神，其實穿透了整本《大同書》。例如他論及女子要有學問，原因也是為了「改良人種」；瘋疾者要禁於孤島，不許男女同居，也是為了防止他們亂了「人種」；商人要行大同也是為防「人種生詐性」……
中國正按康氏步驟向「人種大同」
不過，不要忘記，當代歐洲最極端的種族主義者堅持的是種族的純粹性，嚴禁跨種通婚。康有為的人種改良計劃，則是有選擇地鼓勵／禁止人種之間的婚合，但總的目標仍然是以「白種為最優越」去進行「人種改良」，所以，這絕非什麼「殖民種族主義」，而是「有中國特色的種族主義」！
今日，中國人多欲移居歐美，仰羨黃白通婚，卻擔憂黑人長居中國亂種，證明中國正按康有為的步驟，快速跳越「小康」，邁向理想世界的「人種大同」。
文//安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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