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6-水清碩見:紅州異托邦

水清碩見:紅州異托邦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養虎為患》

【明報專訊】社交隔離期間,讀着一直囤積在家裏的書,讀到霍伯斯坦(Jack Halberstam)的《酷兒時空》(In a Queer Time and Place),以上世紀九十年代轟動一時的中西部跨性男孩Brandon Teena被殺案切入,講解酷兒地域性與身分政治以外的民族誌。案件曾被改編成電影《沒哭聲的抉擇》(1999),也是最近才有機會看。回到當下,那邊廂突然又爆出另一個中西部風流人物──《養虎為患》老虎王。


酷兒城鄉之別

《酷兒時空》出版之時,《斷背山》還未面世。霍伯斯坦指出,大都會被認定是同志的「自然」居住環境,在影視文化的呈現,他們是「創意階層」,能豐富城市的文化資本。小鎮及鄉村則被視為落後而危險的環境,城市的同志難以理解內陸地區的同志生活,認為如他們條件許可的話,也會移居城市。

鄉鎮同志被呈現時,往往是創傷的姿態,Brandon Teena和Matthew Shepard的死亡所得到的關注,遠遠高於大城市裏被殺害的同志,如果是有色人種,關注幾乎無。烈士化的紀念有其種族與地域性,不同的死亡衍生的符號並不對等,由城市人為首的身分政治訴求,往往無法梳理鄉鎮酷兒的性別呈現。

在這背景下,看《沒哭聲的抉擇》難免會不斷疑問:為何他不離開這個位於內布拉斯加州的危險小鎮?在那裏跟有男伴的女孩約會、做愛,不是在玩命嗎?

先不論經濟條件,霍伯斯坦提出Brandon可能本來就嚮往鄉鎮生活,從他在郊野營火會中玩「馴獸」可見一斑。他一直以來能在朋儕間冒充男人(passing),直到因犯罪被警察拘留前,他的原生性別都沒有曝光,這是在城市的公共生活更難實行的僭越。物以罕為貴,他在鄉鎮因為其「浪漫而特別」的氣質而受女孩歡迎。

他短暫的一生沒有離開過內布拉斯加州,沒有「正式」變性,但一直過着男孩生活。或者那是他喜歡的生活,或者那是他唯一認知的生存方式,這故事不能被概括為單純的跨性者或同性戀故事,是進行式的地緣酷兒狀態。

《斷背山》也是地緣想像,Jack說,我們離開,開一個農場,或者去墨西哥。然而,Ennis只需要擁有斷背山。懷俄明正是Matthew Shepard遇害的地方。Ennis的恐懼理所當然,Jack的悲劇跟Brandon一樣,從一開始早已命定,肝腸寸斷。

霍伯斯坦後來指出,西部作為類型,建構於男性之間出生入死的情義,加上女性角色的缺席,本來就有情慾過剩,文本任何開放之處,都有同性愛的空間(用當今語言說,就是CP)。然而,《斷背山》之所以是經典,在其空間配置。牛仔的野外工作地方,有其類型設定──猛獸、鄰近印地安保育區,但他們所面對最危險的事,是對彼此的情慾,就在最純潔的土地,在美國最核心、最神聖的電影類型。偉大的愛情,建基於這地方的不可能。


真愛與謊言

我們接受Jack和Ennis是真愛,其餘兩段婚姻,屬責任,屬衝動。斷背山以外,他們是合格的丈夫,跟所有人一樣,過着平凡的婚姻生活。當我們完全相信二人的愛情,所有尷尬的身分區別,如攻受、是同性戀還是雙性戀,都沒有關係。他們甚至可以是,只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而動情的異性戀者,這也是角色主觀對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因為他們是西部牛仔,他們只可以如此理解。身分政治本屬後天虛構,並無客觀絕對標準可言。

電影中,無論是Jack、Ennis還是Brandon,三個男人的一生都建立於謊言,透過謊言建立真愛,我們不得不為彼此圓謊。

現實愛慾卻難以三言兩語被「真愛」兩字框下,我們對彼此存在擁有感,影像重塑總有落差。Brandon的風流被描繪成孩子氣,故事中他的成長成就了至死不渝的愛情,然後電影被生還者控告失實,對簿公堂,賠錢告終。她說,她們並沒有以女女的身分做愛,《沒哭聲的抉擇》是對Brandon的二次謀殺。那「真愛」走到現實告訴我們,電影的真愛是假的。

電影關乎視覺,角色有輕重之分,關係亦然。兩小時很短,觀眾難以寄情於「真愛」以外的人倫關係,混亂的愛慾是反襯,淪為次等,呈現真愛前的歧途,像《波希米亞狂想曲》,縱慾與濫藥使Freddie Mercury「被控制」,幸而重遇「一生所愛」Mary,迷途知返。傳記洗白傳奇。


征服與施暴

如果我們堅持酷兒不是性小眾的同義詞,而是一種未及被定義的主體越界及性病態化的反抗行動(如Jasbir Puar研究圍繞恐怖分子的性論述,為學科開闢一條新路向),影視作品把現實中的性狀態工整化與理性化,都是酷兒的反面。老虎王卻可算是酷兒中的酷兒。

《養虎為患》是獵奇,但如此真小人與偽君子的對決鬧劇,我們在二○一六年的美國總統選舉已經見識過,分別只是最後的勝負(或者老虎王的故事還未到最後)。那是美國特產,見怪不怪。

對我來說,最奇的是老虎王的性別展現在俄克拉荷馬州,這中西部與南部之交、紅得不能再紅的地方。原來可以如此高調,如此自戀,一次過娶兩個男兒,還改名跟夫姓(Joseph Maldonado-Passage,Maldonado是Travis,Passage是Dillon)。這已經超越了我們認知的多元性關係,老虎王顛倒所有性別邏輯。

霍伯斯坦探問,如果我們將當代城市自由主體的邏輯,強加於鄉鎮的酷兒主體,是否形成另一種性別的規訓?原野的無邊與叵測,又會否成就更基進的酷兒形態?中西部的放蕩與征服文化,還有浪漫化的死亡,當主體換作同性戀者,衍生了我們認知以外的性別符號,惑亂了異性戀同性戀者作為受害者施暴者的權力關係。《養虎為患》是亂,但亂得令人欲罷不能。

美國中西部的紅州(傾向支持共和黨的州份),每逢總統及國會選舉均被重塑一次其政經保守主義形象,在勝者全取的制度下,少數的個體生命的性別呈現,除了壓抑和受害,還有沒有衝擊的可能?虎王本來只是小資本家的小丑戲仿,如今成了全國最惡名昭彰的男人。

記錄者有自知,所以把年輕一方塑造成受害者,最尾一集來個政治正確(愛護動物)總述。不過,正如我們不能清楚界定《斷背山》的Jack與Ennis,以至Freddie Mercury是同性戀還是雙性戀,我們又憑什麼認定《養虎為患》的John和Travis是異性戀者?

那都是先決的偏見。


文//李駿碩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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