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6-周日話題:Chinese Virus 有無錯? 亞裔的「正面種族定型」

周日話題:Chinese Virus 有無錯? 亞裔的「正面種族定型」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美國總統特朗普多次在公開及正式場合稱呼新冠狀病毒為「Chinese virus」。有人覺得冠狀病毒的確來自中國,特朗普只是講事實沒問題;有人覺得叫「武漢病毒」因約定俗成還過得去,特意叫「中國病毒」有故意煽動歧視之嫌。定居美國的女星陳法拉在社交媒體抗議特朗普「Chinese virus」的說法,還被不少港人稱為「左膠」。

事實上自疫情全球爆發,在歐美地區針對亞裔人士的歧視或襲擊事件愈來愈多;新加坡留學生在倫敦被毆打,亞裔人士在美國被拒載、被酒店拒絕入住,或在超市等場合被騷擾的例子時有所聞。又由於亞裔比較有戴口罩的習慣,戴口罩在歐美仍不流行時經常遭受白眼。我在美國有從香港來讀博士班的朋友,他們不少人都試過在大學校園內被辱罵,甚至被吐口水。

上星期我和趙雲講過認識種族主義對打國際線的重要性。篇幅所限,加上希望回應廣州麥當勞排拒黑人的事件,我們主要用的例子都是針對黑人的歧視。在這篇算是「番外篇」的文章中,我想嘗試指出「Chinese Virus」的說法有什麼問題,也希望大家可以從歐美的脈絡思考這些種族語言。


「黃禍」與「模範少數族裔」

上一篇文章中,我們指出黑人有「罪犯」和「不道德」的種族定型。故很多人覺得亞裔在美國的地位其實不低,尤其是亞裔人士有許多「正面」種族定型﹕聰明、勤力、有家庭觀念、奉公守法、注重子女學業成就等等。著名的「虎媽」,耶魯法學院教授蔡美兒(Amy Chua)就代表了美國人想像的那種亞裔形象。在美國,亞裔是所謂「模範少數族裔」(model minority),因為亞裔人士一般比拉丁裔和非裔美國人學歷高(甚至比白人更高),經濟比較穩定,犯罪率也較低,更重要的是白人認為他們比較喜歡默默苦幹,不像其他少數族裔一樣愛搞事。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亞裔人士成為「模範少數族裔」只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的事。印第安納大學歷史教授Ellen Wu在The Color of Success一書中,就指出在二戰前後的美國,其實很多少數族裔都有搞「形象工程」,意在減少白人對他們的歧視,這種形象工程被稱為體面政治(respectibility politics)。例如華人會表現出中國家庭規矩森嚴的形象,日本人會標榜二戰時參軍日本人的貢獻,黑人也會特意強調信仰和家庭等傳統價值。

到了冷戰時期,美國為宣傳自己是種族多元的民主國家,比蘇聯更有資格坐上世界霸主的地位,開始減少對亞裔的歧視,還在官方宣傳稱他們為「優質移民」,表揚他們對美國歷史的貢獻。日本在戰後經濟反彈,成為亞洲強國,也提高了日裔美國人的地位。加上美國為抗衡蘇聯在太平洋地區的影響,避免亞洲國家倒向共產主義,就更加強宣傳美國人如何優待亞裔人士。

另一個契機則是五十年代末的黑人民權運動。亞裔絕大部分的「正面標籤」都是這個時期來的,說亞裔「勤懇」其實即說黑人「懶惰」;說亞裔奉公守法,即是說黑人都是罪犯;說亞裔低調,當然就是指黑人搞平權是「滋事」。所謂「模範少數族裔」的形象,其實是美國白人社會拒絕廢除種族隔離,並拒絕給予非裔美國人完整公民權利的藉口而已。而在六十年代沸沸揚揚的社會運動中,處處可見亞裔人士的身影,在柏克萊、麥迪遜等以社運聞名的大學都有亞裔學生支持平權運動。故稱亞裔為「模範少數族裔」也是一種分而治之的策略。

所以,亞裔人口沒有在戰後變得特別「聰明、勤力、有家庭觀念」,亞裔被貼上「正面定型」完全因歷史偶然。事實上,在二、三十年代及以前,亞裔的形象與二十年後完全相反﹕他們又蠢、又懶、又髒,而且是嚴重威脅西方文明世界的「土人」。著名歷史學者Richard Evans(納粹三部曲作者)指出,在霍亂肆虐歐洲的十九世紀,就有不少法國中產認為霍亂是一種「黃禍」(yellow peril),由亞洲土人帶入歐洲,所以也只會影響又蠢又沒受過教育的低下階層和有色人種。美國最早的亞裔移民,絕大部分是淘金年代(約指十九世紀中期至十九世紀末)遠渡重洋至美國大西北起鐵路的華工。華工低廉的人工引起美國白人不滿,1882年的排華法案正是對亞裔「入侵」的回應。黃種人在美國的形象跟歐洲相似,不單有「髒」的污名,還經常跟傳染病扯為一談,所以除了「黃禍」,也有「yellow plague」(黃疫)的說法。

一直以來都有不少亞裔學者反對「模範少數族裔」的說法。誠如我和趙雲在上星期文章中提到,所謂「亞裔」完全是美國種族框架的產物,其實來美移民除了本身經濟能力較好的華人、日本人和韓國人,也有來自經濟較落後地區的東南亞地區亞裔(例如泰國、寮國人),以及多數以難民身分來美的苗族人(Hmong)。「模範少數族裔」根本不符合許多亞裔在美國的經驗,也製造了一種對亞裔已沒有歧視的假象。再者,許多學者指出根本不可能有「正面種族定型」,所有定型都限制了個體發展,例如美國華裔一定要讀名校當醫生律師,不然就是失敗者。最近就有美國華裔開玩笑說:「要歧視我們,與其叫我們『Chink』(美國對亞裔人士的侮辱性稱呼),不如跟我們說:『你表妹進了柏克萊,你呢?』」再者,這些正面形象完全為打壓其他少數族裔而創造,其實不堪一擊。


「中國病毒」與「成為美國人」

事實上,亞裔是「模範少數」和「黃禍」的說法一向並存,上世紀初的精英中國留學生如胡適、貝聿銘、楊振寧等人就是「模範少數」的初期代表人物,代表了東方神秘但充滿智慧的形象。但那不代表亞裔精英就能逃過「黃禍」形象。早在特朗普的「中國病毒」論前,針對亞裔人士的攻擊就愈來愈多,留美學生在街上被人跟在後面大叫「滾回中國」(無論那個人是香港人、台灣人、泰國人或苗族人,一律是叫「滾回中國」),留英學生受襲,留德學生家門被扔雞蛋,在地鐵上被強迫下車,全部都證明「黃禍」的形象在歐美完全不曾消失。特朗普的「中國病毒」論只是火上加油,現在美國不少白人優越主義組織都沿用這個稱呼,以此作為歧視的藉口。

台灣裔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楊安澤(Andrew Yang)月初在華郵撰文,講述自己疫情期間被歧視的經歷,呼籲美國亞裔努力「證明自己是美國人」以避免歧視。言論一出口受到多方攻擊,美國許多新一代的亞裔認為,我們要挑戰的是「少數族裔是問題根源」的說法,也要挑戰對於任何少數的污名,而非將「證明自己有用」的擔子放在少數族裔身上,放縱美國長久以來的種族主義問題。

所以,在美亞裔人士反對「中國病毒」論非因為他們跟隨中共調子起舞。在美國讀博士班將近四年,四年來我愈發覺得我們這群在外的港人,很可能是將來香港離散族群(Hong Kong Diaspora)的一部分。觀乎現時政治環境,恐怕這離散族群會繼續擴大,且將成為保存香港身分的重要因素。香港人以外,許多在歐美的其他華人及亞裔都關心香港情况,甚至積極在外為香港發聲,種族主義者和病毒一樣不會挑人,我們實在沒有理由漠視其他人的處境。


文//陳婉容
編輯//陳志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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