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6-友誼達人Jeff Rotmeyer 疫病時期,給無家者一個家

友誼達人Jeff Rotmeyer 疫病時期,給無家者一個家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大角嘴是一個奇異世界,夜裏奧運站旁邊的豪宅金光閃爍,幾步之遙,露宿者屈縮在橋底幽暗處,明顯可見,新冠肺炎疫情令更多人因失業而流落街頭。你有想過這四個月無家者是怎樣捱過的嗎?

快餐店取消晚餐堂食、社福機構暫停開放、公共浴室與體育館關閉,他們無口罩、無飯開、無涼冲。

植根大角嘴的無家者服務慈善團體ImpactHK創辦人Jeff Rotmeyer說,單是上個月,他們便協助了六十名無家者脫離街頭,暫住賓館與劏房。

Jeff說因為麥當勞取消堂食事件令他改變策略,由以往會考慮無家者是否準備好,到現在不顧一切先令他們「有瓦遮頭」,「 因為我完全不能夠接受有人要睡在麥當勞」。

三年間協助一百七十名無家者上樓,高達九成人沒有再重返街頭,成功率之高,關鍵在於和無家者做朋友,是毫無保留地交心的朋友。


孤獨與冷漠

記者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ImpactHK位於大角嘴橡樹街的中心(guest room),大約一年前開始留意到好些晚上,人們會窩在這小空間內看電影,有些傍晚則見十多名外國青年捧着食物紙箱似乎是要去探望誰。門外主題隨時日轉換,由放置衣架供人免費拿取二手衣裳、社區雪櫃任人共享食物,近日則添置了一部鋼琴予人彈奏。

中午時間,會有十多名男子在門外吃午飯,拿着相同的午餐紙盒,原來這裏會派發免費午餐,後來見到各式的人,有外國人亦有老婆婆。約四個月前,即疫情爆發之後,一下子人增多了,大量公公婆婆加入隊伍等候派飯。派飯服務亦從guest room移師到對面公園外,風雨不改。猶記得三月十八日下起滂沱大雨,老人仍堅持撐傘排隊,寸步不敢走開。當日聽見隊伍中有點騷動,老人的哀嘆聲與拍打在傘上的雨聲都叫人心碎。

「有時候會有多達三百人排隊等候午飯,這是難以置信的,是瘋狂的。」Jeff神情哀傷道,因為疫情爆發,很多非牟利機構與慈善團體需要暫時關閉,令不少老人家轉來這兒領飯,「你見到八十八歲的老人家在跑,因為擔心自己拿不到飯,見到這個畫面令人非常傷心」。

「這個城市根本無處容身」

「……這些個體每天都在死亡」(these individuals are dying, every single day)僅在去年,Jeff有四名好朋友過世,殺死他們的是孤獨與冷漠。「人們總是叫他們離開,去其他地方,但這個城市根本無處容身。」於是無家者去一些他們不想去的地方,例如天台,在看不見希望和未來之下,選擇從天台躍下,結束生命。

Jeff六年前開始和朋友組成Kindness Walks行動,每月一次,帶食物、衣服與蚊香等探望無家者,後來發現很多無家者都有需要,逐漸增加探望次數。三年前他辭掉英文教師的工作,全職營運慈善機構ImpactHK和服務唐氏綜合症兒童的慈善機構Love 21 Foundation。

在疫情期間,他們在深水埗、油麻地、大角嘴等十個地點,每月派飯約六十次,每星期免費提供七千個飯盒。雖然機構只有八名全職員工,但有多達五千至六千名義工,「我們雖然是很細的慈善團體,但影響巨大」。


沒有家,如何留在家中?

據社署數字,二○一八年登記露宿者人數一千二百○七人。Jeff相信數字嚴重低估,他估計全港最少有四千至五千名無家者,而政府卻連有多少人露宿的數字都無從掌握。「如果我是領導,我會感到很羞恥,不停叫人在疫情期間要留在家中,但人們根本沒有家。」

Jeff相信因為今次疫情,無家者數量可能會因為失業倍增。本港一月至三月失業率為4.2%,有逾十六萬人失業,創九年多以來高位。「不少人因為失業而無法交租,雖然有部分人有綜援或社會援助,但支票可能只是遲入數一天,業主就可以即時趕你走、換門鎖,並扣起所有按金,這是經常發生的情况。如果你沒有朋友或家人,會即時變成無家者。」

問及疫情期間見過最哀傷的畫面,Jeff直視記者雙眼說,說實話,他的着眼點是希望的那一面,例如單是上個月他們就協助了六十名無家者脫離街頭,其中不少是最近才失業的人。


安排暫住賓館

他分享,其中一個約六十歲的男人,任職的公司因為疫情而倒閉,他被迫露宿。最初他只是來取免費午餐,後來漸漸地一起聚餐、在guest room幫忙工作,重拾自信。Jeff安排他暫住賓館,現在他獲得新的清潔工作,「下一步是只要他會繼續工作,我們相信他會的,我們就會協助他搬進房子。這是一個好即時的影響,其實他所需要的只是朋友和少許食物」。

在機構成立之初,Jeff亦會猶豫這些無家者是否已經準備好?他們是不是想搬進室內?但在三月發生麥當勞取消晚餐堂食事件後,他改變了想法:盡一切所能先讓他們脫離街頭,之後再想辦法,因為他不忍任何人要睡在麥當勞。在三年間,他們已協助約一百七十名無家者脫離街頭,並且計劃在今年七月前再幫助多七十名無家者上樓。據社協數字,二○一八年十一月,香港有四百四十八名「麥難民」。


他們最需要什麼?

不少無家者都曾獲社福機構安排入住過渡房屋,但不久又重返街頭,Jeff說他們協助上樓的無家者有逾九成沒有再重返街頭,他認為差別在於提供住屋的方法,「如果你將一百名無家者帶進屋內,說你可以免費住六個月,祝你好運,我想大概當中95%人會在六個月後再次露宿街頭。如果你同時給予他工作和六個月免費住屋,我想仍然有85%人在六個月後會再次瞓街。因為他有六個月免費住屋呀,這個是現實」。

他們則會聘請無家者在中心工作,並安排暫住劏房或賓館,同時提供每天運動課、藝術班,以及一對一輔導。在訪問的前一天他們就和八個無家者一對一深度對話。


每周見面建立信任

Jeff說他是盡力成為無家者最好的朋友,一起去食大牌檔、一起笑和玩樂。而派飯的初心就是希望得到無家者的信任,「每星期見幾次面,無家者才會漸漸相信我們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在乎」。

無家者需要什麼?第一次來機構幫忙的學生義工回答:金錢、健康、工作、衣服、食物、食水。但當Jeff述說其中一個無家者的故事後,再問學生:他需要什麼?學生回答友誼和愛,that's it。

他見證着不少無家者因為與義工成為朋友,因而成功戒毒、變得開朗和對未來懷抱希望。「我從未遇過任何一個人,我們是不知道怎樣能幫助他的,因此我總是見到希望。」在訪問中,他從不以homeless稱呼他們,而是稱他們為individuals,或朋友。


公廁深夜播放廣播

但最叫他失望的是連香港政府都趕絕無家者,他憶述去年曾在中環摩天輪下舉辦露宿者體驗活動,發現中環的公共廁所竟在深夜中,無間斷播放廣東話呼籲,相信是叫人不要在廁所留宿,他形容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大聲的廣播。「如果政府在乎無家者,做法應該完全相反,應該反過來鼓勵無家者睡在這裏,政府才可以找到他們。」

他認為政府需要馬上行動,必須與非牟利機構更緊密合作,例如成立協助無家者的政府部門,連繫政府和NGO。同時,政府應出錢組成外展團隊和主動支持NGO,而非現時那樣由NGO乞求政府財政援助。


盼政府提高房屋津貼

而與其推行租金管制,他認為更有效的做法是提高窮人的房屋津貼。「政府的任務是要展示他們在乎這班無家者,藉着提高房屋津貼,讓他們能夠自行承擔屋租,這是最有效的方法,因為社會亦不會想開出巨額的社會福利支票。」

ImpactHK現時為無家者提供的暫時住屋主要在賓館和劏房,他們現正物色地方,計劃今年自設臨時住屋中心。資金來源主要來自個人和基金捐款,據2018/19年財務報告,機構全年獲得約五百六十萬元捐款。


無家者更懂分享

「有時他們是粗魯的」,Jeff坦言,但他續說:「不過這很正常」,試想像你睡在隧道中,途人在你附近便溺、老鼠昆蟲在你的家當上爬行,還要時刻擔心被踢、被趕、被盜,每天回想着過去所承受的痛苦與對未來的毫無盼望,「你無可能要求他走進中心,然後開懷地說各位早晨,像一個快樂的人。不,他正在受苦」。

其中,有一個九十二歲的獨居老婆婆,每天取飯後就留在guest room一整天,與人們說說話喝喝茶,「這是一個好有愛的社區,有趣的地方是他們好多人都正在受苦,但在一起時卻會傻傻地說笑玩樂」。


勿以過往行為定義他們

當然不少人當中都做過很壞的事,但Jeff希望人們不要因為他們過去的行為去定義他們的價值,「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知道何謂對錯,如像那些因為員工是少數族裔就選擇在疫境中先行解僱他們的老闆同樣,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錯誤的,所以我盡量嘗試不去評價任何人。」

他強調無家者對社會充滿貢獻,只要他們獲得機會去對別人友善和別人分享食物,你可以見到他們有多熱愛自己的工作,因為他們知道在人生最低點的時候得到別人的幫助,感覺是有多美好,「他們是這個社會裏,最知道友善(kindness)重要性的人」。

派飯的服務持續收到不少街坊投訴,Jeff很憂慮有天會被勒令暫停派飯,「這會令我心碎,我無法這樣做。因為雖然部分無家者有足夠才智可以找到食物,但他們之中大概有75%人,如果我們不提供免費膳食,就什麼都沒得吃,這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我們會奮戰到底」。


「香港好amazing」

訪問在大嶼山長沙泳灘旁進行,Jeff和家人剛搬到這裏一個多月。星期四下午三時,束着馬尾的女生奔跑到海中踏水,她是Jeff的女兒,今年十歲。Jeff從加拿大移居香港十四年,曾在本地傳統小學當英文教師,他直言被香港的考試制度與學生所承受的壓力嚇倒,但他仍然選擇在這裏養育女兒,「女兒讀國際學校,是完全不同的遊戲玩法,校內教師好鼓勵學生發展。其實這件事好令我難過,為何窮人只能獲得差成績,有錢人卻能得到好成績,這又是因為差的領導者問題。對我來說,教育是一切」。

那為何選擇留在香港?「嘩,因為我喜歡香港呀,香港好amazing,你見到這裏就是沙灘,但只需三十分鐘車程就去到一個活力城市,而且香港有不同國籍的人和多元文化,營商環境亦很好。」而且,他微笑着說,女兒在香港優秀的公立醫院出生,那是一個非同凡響的經驗,他心懷感激。

而從雨傘運動與反修例運動中,他更見到很多人對這個城市有着愛與在乎,「其實他們的訴求和無家者很相似,如果無家者不感到被關心,他們為何要繼續生存下去?如果香港人不相信政府,為何要服從?」他見到有些人仍然希望生活回復「正常」,但他說有時候人們就是要站起來,就是要為正確的事情站起來,這並不容易。


文 // 彭麗芳
圖 // 彭麗芳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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