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6-bringing up movie:執迷不痛

bringing up movie:執迷不痛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近日Nnevvy Meme在網絡上爆紅,發帖極盡幽默風趣,讓港、台兩地人民深刻體會到,面對大陸網軍橫蠻無禮時,泰國人是如何以自嘲的氣度,四両撥千斤般調侃對方。這種舉重若輕的慧黠、靈巧,同樣能見之於泰國導演納華普譚容格坦拿列(Nawapol Thamrongrattanarit) ,以及他的近作《無痛斷捨離》(下稱《無痛》)。

1984年出生的納華普,自2012年起共執導7部長片(5齣故事片及2齣紀錄片),還未計其間拍下的短片和廣告。毋庸置疑,《無痛》是納華普迄今最優秀、最成熟之作。故事講述從瑞典回來的阿靜,為了自己的設計工作,決定要把「娘」味滿瀉的舊居大翻新,並打造成線條簡約的北歐風格。阿靜必須對家中堆積如山的物件,狠狠地來一次「斷捨離」,並把逐件不屬於她的東西,物歸原主,讓雙方釋懷。然而,看似輕鬆的喜劇調子下,電影卻由一趟清理舊物的過程,鑽進塵世俗念中的種種枷鎖,再而探問人生哲理中的豁達與執著。


回憶與執念

甫開場,電影以窗明几淨的畫面強調:「簡約主義是一種禪意。」但電影好玩的,並非要看阿靜如何修成禪意正果;而是看這套由日本推廣至全世界的「斷捨離」哲學,如何使阿靜糾結於遺憾與感慨之中。像跟兄長開玩笑說,阿靜頃刻間決斷得像「魁隆」,誓要在彈指之間令舊物灰飛煙滅;但看她如何衝去追回車上的垃圾,便可知她有多放不下。

阿靜故作灑脫,卻在在深陷於回憶泥沼之中。教她欲斷難斷的,是兩段至親的關係。她得要面對拋下前男友阿安而種下的業,以及一段還未畫上句號的父女緣。正如阿安要歸還東西給阿靜時,同樣也叫她不得要領。故此,阿靜一進阿安家中,便着眼於那小盆栽、那撕掉了一半的memo紙,還有那件雪糕T-shirt,暗示每件物件也承載着他倆的往事。而最諷刺的,是阿靜對簡約主義的鍾愛,正正源自阿安的品味。


物件裏的前塵往事,固然有甜蜜的(如新婚夫妻那幀合照)、溫馨的(阿靜的全家福),也有哀痛的(阿安亡母寫給阿靜的聖誕卡),甚至教人不知所措的(雪糕T-shirt)。既有睹物思人的憾事與鬱結,但亦有失而復得的欣喜與可貴。可是電影愈看下去,便愈教人無法辨清,這到底是一齣悲劇還是喜劇。納華普說過,「生命同時具備甜蜜和悲傷,我在自己和旁人身上看到這種特質。我們可以在快樂的男人身上看到悲傷,在悲傷的女孩身上看到某種美麗」。正正因為納華普在悲與喜之間,拿揑得恰到好處、收放自如,致使電影起伏節奏跌宕不群,屢有奇筆(大家如再有機會重看,不妨留意劇情分佈上,是如何巧妙而具情理地,去安排悲與喜的調子與情節)。


自私與自省

坊間不少影評文章,不論正評抑或劣評,均談到阿靜是個自私的人。但教人可惜的,是大部分影評人均無法深入討論,阿靜是如何與為何自私。顯然的,阿靜是個借東西不還,又沒有遵守對朋友承諾(如修理大提琴一事)的慣犯。家中泰半的雜物,都不曾屬於她。但電影可有肯定,她就是奪人所好的自私小人?

戲中,阿靜的母親、前男友阿安、好友阿萍,同樣因着阿靜以己所不欲的態度去逃避,甚至換取心安理得的同情與寬恕,而稱她的行徑自私。儘管如此,納華普去寫阿靜一角時,卻展現出更廣闊的胸襟。導演要我們思量這些自私行徑箇中的予盾與複雜。扔與不扔,that is the question。電影一直沒有苛責阿靜為自私的人,而是溫柔且具人性地,去細看她內心的交戰與掙扎。她離開泰國,追求北歐簡約主義,某程度上是源自她那敏感而脆弱的心靈。

誠然,阿靜無非想在被傷害前,先以這種「自私」的方法來保護自己。可是,她這趟「斷捨離」過程,並非追尋救贖,但起碼是令她重新認識自己與親友。每一件要歸還、送走的物品,都着着令她體會到自己的缺點——她沒有把別人的好意,放在心頭;她亦漸漸意識到,她把自己的意願強加於別人身上。

即使她最後作出抉擇,變得狠心地把父親的鋼琴賣掉,但電影早已將視野拉闊,讓我們體會到她如斯的性格,很可能是日積月累下,缺乏父親關愛所致。光是看她跟父親通話後的抽泣,這個決定豈會無痛?豈是無情?

再多舉個例,當阿靜首次來到阿安家門前,長鏡頭緊貼身在遠景的她的步伐,漸漸走近。鏡頭輕巧橫移,只見牆上的門鈴。阿靜遲遲未有按下,一按下後,卻信步離去,鏡頭一再推移,景深拉闊,但阿安已入鏡。當中場面調度的變化,以及時空的貫性,為阿靜這個抉擇,刻劃成一個難以衝破的道德難關。

不得不提的是納華普挑選演員的獨到眼光,以及他如何調節演員,讓他們的形象、臉譜、體態,與角色更脗合。不光是戲分較重的角色,從阿靜的舊同學,到阿安的女友,乃至郵局的職員,全都一看難忘,寥寥幾筆,已讓觀眾牢記他們的演出。補充一點,4:3的銀幕景框下,細節、線條、肌理尤其分明飽滿。這樣的銀幕比例下,令片末阿靜的臉部特寫,尤其充滿力量。

當然,若要挑剔一點的話,片末那些cutaway shots(切出鏡頭),未免讓人有感突兀多餘。納華普若再能忍痛「斷捨離」的話,電影其實大可完在那張被拉直的雪白牀鋪被單上。不過,這僅是小疵,不足以影響整齣電影的成就。

本來《無痛》獲近乎大片的放映場次安排,奈何疫情下,戲院重開無期。雖未知屆時本片會否再度公映,但不少納華普的短片、舊作可在YouTube上觀看,算是望梅止渴吧!


文//陳力行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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