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6-家明雜感：《大獨裁者》的結局
家明雜感：《大獨裁者》的結局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差利卓別靈醜化希特勒的形象，是20世紀最著名的電影造型。
【明報專訊】「聽見我的人啊，你們不用絕望！我們當下的困苦，是來自那些懼怕社會進步的人，來自他們的貪婪與怨恨。仇恨會過去的，獨裁者會滅亡。他們從人民身上剝奪的權力，將會歸還給人民。人終有一死，自由將永垂不朽！……
人民有力量製造機器、創造幸福。人民有力量解放生命，把它變美、變成一趟精彩冒險。在民主之名下，讓我們把力量團結一致，為新世界奮鬥！在美好的新世界，年輕人有盼望，老有所依。暴政曾作類似許諾，但他們沒有兌現。獨裁者得到自由，人民卻是奴隸。現在讓我們合力把願景實現，為自由的世界奮鬥！……」
據說，某個獨裁者駕崩，或已成植物人了，我特此重看一部好戲。好電影總不過時，差利卓別靈的《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1940年的出品，今年剛好踏入八十周年。
拍竣《大獨裁者》之前的卓別靈，剛好年過半百。人到中年，私事不說，創作上他有些隱憂。其一，《大獨》之前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雖然依舊大受歡迎、舉世賣座。但他堅持拍默片的方針，的確是與時代脫節。卓的顧慮不難理解：他一直以形體笑料擅長，流浪漢角色若一天開口講話，觀眾可會接受不來？另一方面，卓別靈對題材的要求似乎愈來愈高。《摩登》比他的任何前作尖銳，諷刺流水生產的福特主義。置身在1930年代末時局，他還有什麼信息想表達？
這樣回看，《大獨裁者》好像來得順理成章。事實不然，影片在1938年開始籌劃時，希特勒的野心雖路人皆見；惟美國國內民眾普遍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心態。站在唯利是圖的荷李活商家角度，月旦政事可免則免，德國或歐洲是不宜隨便得失的市場。卓別靈不是猶太人（之前一度誤傳他是），他的《大獨》計劃，被不少人冷嘲熱諷。但有例外的，像總統羅斯福就很支持他。當然，局勢迅速發展，不久就證明卓別靈具先見之明了。《大獨》1940年10月首映，當時歐陸全面受戰火波及。卓別靈新作迅即是本土及國外的話題影片。很多事情，連卓本人也不可逆料。他後來說，若知道納粹在集中營真正可怖惡行，他斷不會拍《大獨裁者》。
卓別靈在《大獨裁者》扮希特勒、醜化他，已成為電影歷史中最標誌、膾炙人口的形象。即使今天八十年後，未看過影片的，也多少會見過這個造型。卓別靈與希特勒的共通點，原來遠不止是唇上蓄的「衛生鬍」小鬚。他們從誕生開始，即儼然是兩條並行的生命線。首先，他們是同齡的，同樣生於1899年4月，一個在英國，一個在奧地利。他們的生日只差四天，卓別靈是白羊座，希特勒是金牛座。
兩人的童年均不愉快，卻都與藝術結緣；卓是舞台表演，希是繪畫。一次大戰爆發，令兩人的生命軌迹漸漸南轅北轍。卓別靈去了美國，開始參演電影，旋即大受歡迎。希特勒參軍，在戰場受傷，退役後不久加入納粹黨。20世紀30年代，兩人皆屬青壯當打之年，他們在自己所屬的圈子呼風喚雨。最後呢，希特勒大魔頭的結局眾所周知。卓別靈比他多活三十多年，他在1950年代被美國當局放逐，被迫離開那片給他名利的土地。從此定居瑞士，直至1970年代離世。回望20世紀兩個歷史名人：希特勒叫人聯想到屠殺、摧毀，十惡不赦；卓別靈則永遠給人歡笑、希望。
重看《大獨裁者》，若只以戲論戲，它依然無懈可擊，比今天大部分的所謂喜劇片好看太多。單單首十五分鐘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叫人笑破肚皮。《大獨》是卓別靈最昂貴的作品（製作費逾一百五十萬美元），它如何不惜工本，從片首的戰壕、幾可亂真的大炮已可見一斑。卓別靈演的烏龍猶太士兵，在戰場上雞手鴨腳，軍服又不稱身。預備扔向敵方的手榴彈，竟然滑進自己外套的手袖裏！他盲打誤撞勇救了一位空軍軍官，兩人在機上，一個神志不清，一個符碌撞棍；加上倒吊無重狀態、險象環生，看着簡直樂不可支。
烏龍士兵因為飛機墜毀而失憶，在醫院休養多年，退役回家做個普通的理髮師。《大獨裁者》虛構一處叫Tomania的國度（「To mania」即走向瘋狂），暗指一戰戰敗的德國，若干年後終於輪到強人上台。卓別靈一人分飾兩角，他同時是Tomania的獨裁者Hynkel（即希特勒）。別以為卓別靈一直拍「默片」，他的戲不講對白而已，可他一直是「聲音」的專家。Hynkel在台上演說，卓別靈演來，抓緊希的七情上面；演說的內容變成似是而非的德語，聽來啼笑皆非。極權、暴政最欠缺什麼？幽默感。卓別靈在《大獨》最起碼做到的，是以自己最擅長的挖苦作為利器，給暴君狠狠一記悶棍。
提到默片的方式，《大獨裁者》最少還有兩個經典的段落，在戲內是連續的兩場戲。一是Hynkel在舞弄吹氣的地球儀，配上華格納《羅恩格林》（Lohengrin）的序曲，華格納碰巧又是希特勒最愛的作曲家。下一場，猶太理髮師為老人家剃鬚，用的是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兩分多鐘一鏡直落。兩個段落，一慢一快，卓別靈對形體節奏與音樂的精準、妙趣演繹，坦白說已經是在拍歌舞片了。
當年德國禁片
發動戰爭的野心家、草菅人命的獨裁者，在《大獨裁者》中紛紛淪為跳樑小丑。希特勒之外，尚有墨索里尼。戲內另一個叫Bacteria（病菌！）的國家，元首Napaloni（聽上去像一種意粉）是戲謔版墨索里尼。演Napaloni的積奧奇（Jack Oakie）厲害，在卓別靈跟前毫不遜色。兩個獨裁者，本來就是心高氣傲的大男人，死愛面子、不斷認叻。戲裏一幕，他們因為吃了英國（！）芥醬而大發神經，吵鬧個你死我活。當年德國人有沒看過《大獨裁者》？沒有，因它是禁片。據報有納粹分子在其他地方看到，未到一半已暴跳如雷。希特勒本人呢？資料說有，而且不止一次。卓別靈曾說，很想知道他的想法。
卓別靈對人性的剖析到肉，把本來悲涼的處境推向極端變成荒誕。《大獨》另一幕，貧民窟的幾個大男人抽籤做「死士」，誰吃到有大銀的布丁，誰就要去執行刺殺行動。女主角Hannah預早知道有這個安排，不想有人白白送頭，索性在每件布丁都藏上一枚銀幣。然後，觀眾看着幾個老頭，不斷把自己的銀幣偷偷放到別人碟上，真不知好嬲好笑。
《大獨裁者》的故事世界牽涉侵略、戰爭、種族隔離，固然很父權，可Hannah卻是全片最耀眼的角色。飾演的女子叫寶蓮高黛（Pauline Goddard），朝氣勃勃的大美人，是當時卓別靈的髮妻，亦是他前作《摩登》的女主角。來到《大獨》，夫妻倆關係大不如前，但卓別靈仍把她拍得魅力非凡。他們的感情對手戲亦賞心悅目，例如理髮師為她梳妝一場，很有化學作用。
勇武女平底鑊偷襲衝鋒隊
Hannah在戲裏可算是個「勇武派」，經常以平底鑊（！）偷襲落單的法西斯衝鋒隊成員。衝鋒隊的臂章是兩個十字符號，一看即聯想到納粹徽號。他們在貧民窟橫行無忌，Hannah對他們恨之入骨。但即使如此，《大獨》差不多到中段，突然有個頗微妙的情節；Hannah好像因為感受到戀愛的滋味，折射出不一樣的現實──她光顧小販後絆倒在地，兩個衝鋒隊成員剛路過，竟然立即把她扶起來、慰問她。Hannah驚訝，看着鏡頭／我們問：「若他們不再憎恨我們，像以前一樣給我們空間多好？！若我們不用離鄉背井、飽受折磨多好呢？！」我們在香港經歷過去年的抗爭，見證過可怕的制度暴力。或許內心多少也有一閃而過，像Hannah那樣不切實際的幻想吧？
今天再看《大獨裁者》，是不是比從前更容易同情人物的遭遇？卓別靈演的理髮師，失憶多年後回來，不知人間何世，完全不曉得猶太人身分是原罪。不禁想起2003年的德國片《快樂的謊言》（Goodbye, Lenin！）——試想像有部港片，說主角已昏迷十年，2020年蘇醒過來，他一定會為街頭「忠誠勇毅」的言行感到不可思議。《大獨》的理髮師，遇上大班窮兇極惡制服隊伍，一言不合幾乎被當眾處決，慶幸剛好碰上他救過一命的空軍軍官。卓別靈的對白真抵死——軍官為他解圍，好奇地問：「欸！我還以為你是雅利安人（aryan）？」理髮師因失憶而不知就裏，他漫不經意回答：「我是素食者（I'm a vegetarian）。」哈！留意兩個「身分」，是押韻的。
《大獨裁者》演到最後，猶太人理髮師、與獨裁者被對調身分。理髮師被誤以為是元首，帶到政黨的萬人集會現場。影片幾場大型集會，卓別靈均有參考過萊芬斯坦1935年歌頌納粹的名片《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好玩的是，連萊芬斯坦後來都讚賞卓別靈，佩服他以極經濟的方式，創造出盛大場面。再看看《大獨》演說的結局，特別留意聲音效果，就明白她所指的是什麼了。
理髮師來到講台之前，部下請他致辭。觀眾正要為主角着急，誰料前面一直烏龍百出的他，這時判若兩人。他講出振奮人心一番話，三分半鐘一氣呵成。開場白是：「對不起，我不想當皇帝。我不要統治或征服任何人，我想盡可能幫助所有人……」繼前面，Hannah對着觀眾說話以後，理髮師的演講是片中另一次角色直面觀眾。顯然，眼前這位不再是烏龍的理髮師了，而是差利卓別靈本人。這番話，是卓身處1940年局勢當前，給舉世觀眾的肺腑之言。他藉着自己的電影及影響力，鼓勵人向善、叫人團結一致，締造美好新世界。演講最後他重申：「以民主之名，讓我們團結起來吧！」
很感動、義憤填膺麼？當然是。然而，卓別靈的喜劇耐看，他塑造的世界，也許比驟看複雜。永遠挑通眼眉的齊澤克在《變態者電影指南》（The Pervert's Guide to Cinema）一片為《大獨裁者》的結局作過另一解讀。理髮師慷慨激昂的演說後，台下成千上萬群眾有何反應？他們之前為獨裁者的仇恨言論歡呼喝彩，今天竟然為另一段完全相反的言論拍掌叫好？！然後，前面獨裁者把玩地球儀跳舞時用過的華格納音樂，在這裏又在響起了。
情况一如，齊澤克在同一紀錄片亦談論到卓別靈《城市之光》（City Lights）的「大團圓」結局。賣花盲女復明後，終於找到付手術費的恩公。然而他並不是想像中的富翁，而是個流浪漢。想像與現實的極大差距──少女握着他的手，表情有點尷尬；流浪漢呢，羞答答的看着她，影片就此打住。這個結尾，算是喜？是悲？
（按：《大獨裁者》屬八十年前影片，網上應不難找。影片之前曾被數碼修復，若想看最好的版本，可在Criterion的頻道找。另，影片版權所屬的MK2公司，最近與Netflix簽訂新合約。也許不遠將來，修復版亦會在該頻道出現。）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差利卓別靈醜化希特勒的形象，是20世紀最著名的電影造型。
【明報專訊】「聽見我的人啊，你們不用絕望！我們當下的困苦，是來自那些懼怕社會進步的人，來自他們的貪婪與怨恨。仇恨會過去的，獨裁者會滅亡。他們從人民身上剝奪的權力，將會歸還給人民。人終有一死，自由將永垂不朽！……
人民有力量製造機器、創造幸福。人民有力量解放生命，把它變美、變成一趟精彩冒險。在民主之名下，讓我們把力量團結一致，為新世界奮鬥！在美好的新世界，年輕人有盼望，老有所依。暴政曾作類似許諾，但他們沒有兌現。獨裁者得到自由，人民卻是奴隸。現在讓我們合力把願景實現，為自由的世界奮鬥！……」
據說，某個獨裁者駕崩，或已成植物人了，我特此重看一部好戲。好電影總不過時，差利卓別靈的《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1940年的出品，今年剛好踏入八十周年。
拍竣《大獨裁者》之前的卓別靈，剛好年過半百。人到中年，私事不說，創作上他有些隱憂。其一，《大獨》之前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雖然依舊大受歡迎、舉世賣座。但他堅持拍默片的方針，的確是與時代脫節。卓的顧慮不難理解：他一直以形體笑料擅長，流浪漢角色若一天開口講話，觀眾可會接受不來？另一方面，卓別靈對題材的要求似乎愈來愈高。《摩登》比他的任何前作尖銳，諷刺流水生產的福特主義。置身在1930年代末時局，他還有什麼信息想表達？
這樣回看，《大獨裁者》好像來得順理成章。事實不然，影片在1938年開始籌劃時，希特勒的野心雖路人皆見；惟美國國內民眾普遍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心態。站在唯利是圖的荷李活商家角度，月旦政事可免則免，德國或歐洲是不宜隨便得失的市場。卓別靈不是猶太人（之前一度誤傳他是），他的《大獨》計劃，被不少人冷嘲熱諷。但有例外的，像總統羅斯福就很支持他。當然，局勢迅速發展，不久就證明卓別靈具先見之明了。《大獨》1940年10月首映，當時歐陸全面受戰火波及。卓別靈新作迅即是本土及國外的話題影片。很多事情，連卓本人也不可逆料。他後來說，若知道納粹在集中營真正可怖惡行，他斷不會拍《大獨裁者》。
卓別靈在《大獨裁者》扮希特勒、醜化他，已成為電影歷史中最標誌、膾炙人口的形象。即使今天八十年後，未看過影片的，也多少會見過這個造型。卓別靈與希特勒的共通點，原來遠不止是唇上蓄的「衛生鬍」小鬚。他們從誕生開始，即儼然是兩條並行的生命線。首先，他們是同齡的，同樣生於1899年4月，一個在英國，一個在奧地利。他們的生日只差四天，卓別靈是白羊座，希特勒是金牛座。
兩人的童年均不愉快，卻都與藝術結緣；卓是舞台表演，希是繪畫。一次大戰爆發，令兩人的生命軌迹漸漸南轅北轍。卓別靈去了美國，開始參演電影，旋即大受歡迎。希特勒參軍，在戰場受傷，退役後不久加入納粹黨。20世紀30年代，兩人皆屬青壯當打之年，他們在自己所屬的圈子呼風喚雨。最後呢，希特勒大魔頭的結局眾所周知。卓別靈比他多活三十多年，他在1950年代被美國當局放逐，被迫離開那片給他名利的土地。從此定居瑞士，直至1970年代離世。回望20世紀兩個歷史名人：希特勒叫人聯想到屠殺、摧毀，十惡不赦；卓別靈則永遠給人歡笑、希望。
重看《大獨裁者》，若只以戲論戲，它依然無懈可擊，比今天大部分的所謂喜劇片好看太多。單單首十五分鐘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叫人笑破肚皮。《大獨》是卓別靈最昂貴的作品（製作費逾一百五十萬美元），它如何不惜工本，從片首的戰壕、幾可亂真的大炮已可見一斑。卓別靈演的烏龍猶太士兵，在戰場上雞手鴨腳，軍服又不稱身。預備扔向敵方的手榴彈，竟然滑進自己外套的手袖裏！他盲打誤撞勇救了一位空軍軍官，兩人在機上，一個神志不清，一個符碌撞棍；加上倒吊無重狀態、險象環生，看着簡直樂不可支。
烏龍士兵因為飛機墜毀而失憶，在醫院休養多年，退役回家做個普通的理髮師。《大獨裁者》虛構一處叫Tomania的國度（「To mania」即走向瘋狂），暗指一戰戰敗的德國，若干年後終於輪到強人上台。卓別靈一人分飾兩角，他同時是Tomania的獨裁者Hynkel（即希特勒）。別以為卓別靈一直拍「默片」，他的戲不講對白而已，可他一直是「聲音」的專家。Hynkel在台上演說，卓別靈演來，抓緊希的七情上面；演說的內容變成似是而非的德語，聽來啼笑皆非。極權、暴政最欠缺什麼？幽默感。卓別靈在《大獨》最起碼做到的，是以自己最擅長的挖苦作為利器，給暴君狠狠一記悶棍。
提到默片的方式，《大獨裁者》最少還有兩個經典的段落，在戲內是連續的兩場戲。一是Hynkel在舞弄吹氣的地球儀，配上華格納《羅恩格林》（Lohengrin）的序曲，華格納碰巧又是希特勒最愛的作曲家。下一場，猶太理髮師為老人家剃鬚，用的是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兩分多鐘一鏡直落。兩個段落，一慢一快，卓別靈對形體節奏與音樂的精準、妙趣演繹，坦白說已經是在拍歌舞片了。
當年德國禁片
發動戰爭的野心家、草菅人命的獨裁者，在《大獨裁者》中紛紛淪為跳樑小丑。希特勒之外，尚有墨索里尼。戲內另一個叫Bacteria（病菌！）的國家，元首Napaloni（聽上去像一種意粉）是戲謔版墨索里尼。演Napaloni的積奧奇（Jack Oakie）厲害，在卓別靈跟前毫不遜色。兩個獨裁者，本來就是心高氣傲的大男人，死愛面子、不斷認叻。戲裏一幕，他們因為吃了英國（！）芥醬而大發神經，吵鬧個你死我活。當年德國人有沒看過《大獨裁者》？沒有，因它是禁片。據報有納粹分子在其他地方看到，未到一半已暴跳如雷。希特勒本人呢？資料說有，而且不止一次。卓別靈曾說，很想知道他的想法。
卓別靈對人性的剖析到肉，把本來悲涼的處境推向極端變成荒誕。《大獨》另一幕，貧民窟的幾個大男人抽籤做「死士」，誰吃到有大銀的布丁，誰就要去執行刺殺行動。女主角Hannah預早知道有這個安排，不想有人白白送頭，索性在每件布丁都藏上一枚銀幣。然後，觀眾看着幾個老頭，不斷把自己的銀幣偷偷放到別人碟上，真不知好嬲好笑。
《大獨裁者》的故事世界牽涉侵略、戰爭、種族隔離，固然很父權，可Hannah卻是全片最耀眼的角色。飾演的女子叫寶蓮高黛（Pauline Goddard），朝氣勃勃的大美人，是當時卓別靈的髮妻，亦是他前作《摩登》的女主角。來到《大獨》，夫妻倆關係大不如前，但卓別靈仍把她拍得魅力非凡。他們的感情對手戲亦賞心悅目，例如理髮師為她梳妝一場，很有化學作用。
勇武女平底鑊偷襲衝鋒隊
Hannah在戲裏可算是個「勇武派」，經常以平底鑊（！）偷襲落單的法西斯衝鋒隊成員。衝鋒隊的臂章是兩個十字符號，一看即聯想到納粹徽號。他們在貧民窟橫行無忌，Hannah對他們恨之入骨。但即使如此，《大獨》差不多到中段，突然有個頗微妙的情節；Hannah好像因為感受到戀愛的滋味，折射出不一樣的現實──她光顧小販後絆倒在地，兩個衝鋒隊成員剛路過，竟然立即把她扶起來、慰問她。Hannah驚訝，看着鏡頭／我們問：「若他們不再憎恨我們，像以前一樣給我們空間多好？！若我們不用離鄉背井、飽受折磨多好呢？！」我們在香港經歷過去年的抗爭，見證過可怕的制度暴力。或許內心多少也有一閃而過，像Hannah那樣不切實際的幻想吧？
今天再看《大獨裁者》，是不是比從前更容易同情人物的遭遇？卓別靈演的理髮師，失憶多年後回來，不知人間何世，完全不曉得猶太人身分是原罪。不禁想起2003年的德國片《快樂的謊言》（Goodbye, Lenin！）——試想像有部港片，說主角已昏迷十年，2020年蘇醒過來，他一定會為街頭「忠誠勇毅」的言行感到不可思議。《大獨》的理髮師，遇上大班窮兇極惡制服隊伍，一言不合幾乎被當眾處決，慶幸剛好碰上他救過一命的空軍軍官。卓別靈的對白真抵死——軍官為他解圍，好奇地問：「欸！我還以為你是雅利安人（aryan）？」理髮師因失憶而不知就裏，他漫不經意回答：「我是素食者（I'm a vegetarian）。」哈！留意兩個「身分」，是押韻的。
《大獨裁者》演到最後，猶太人理髮師、與獨裁者被對調身分。理髮師被誤以為是元首，帶到政黨的萬人集會現場。影片幾場大型集會，卓別靈均有參考過萊芬斯坦1935年歌頌納粹的名片《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好玩的是，連萊芬斯坦後來都讚賞卓別靈，佩服他以極經濟的方式，創造出盛大場面。再看看《大獨》演說的結局，特別留意聲音效果，就明白她所指的是什麼了。
理髮師來到講台之前，部下請他致辭。觀眾正要為主角着急，誰料前面一直烏龍百出的他，這時判若兩人。他講出振奮人心一番話，三分半鐘一氣呵成。開場白是：「對不起，我不想當皇帝。我不要統治或征服任何人，我想盡可能幫助所有人……」繼前面，Hannah對着觀眾說話以後，理髮師的演講是片中另一次角色直面觀眾。顯然，眼前這位不再是烏龍的理髮師了，而是差利卓別靈本人。這番話，是卓身處1940年局勢當前，給舉世觀眾的肺腑之言。他藉着自己的電影及影響力，鼓勵人向善、叫人團結一致，締造美好新世界。演講最後他重申：「以民主之名，讓我們團結起來吧！」
很感動、義憤填膺麼？當然是。然而，卓別靈的喜劇耐看，他塑造的世界，也許比驟看複雜。永遠挑通眼眉的齊澤克在《變態者電影指南》（The Pervert's Guide to Cinema）一片為《大獨裁者》的結局作過另一解讀。理髮師慷慨激昂的演說後，台下成千上萬群眾有何反應？他們之前為獨裁者的仇恨言論歡呼喝彩，今天竟然為另一段完全相反的言論拍掌叫好？！然後，前面獨裁者把玩地球儀跳舞時用過的華格納音樂，在這裏又在響起了。
情况一如，齊澤克在同一紀錄片亦談論到卓別靈《城市之光》（City Lights）的「大團圓」結局。賣花盲女復明後，終於找到付手術費的恩公。然而他並不是想像中的富翁，而是個流浪漢。想像與現實的極大差距──少女握着他的手，表情有點尷尬；流浪漢呢，羞答答的看着她，影片就此打住。這個結尾，算是喜？是悲？
（按：《大獨裁者》屬八十年前影片，網上應不難找。影片之前曾被數碼修復，若想看最好的版本，可在Criterion的頻道找。另，影片版權所屬的MK2公司，最近與Netflix簽訂新合約。也許不遠將來，修復版亦會在該頻道出現。）
文//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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