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9-七情上面:夢象徵為醒生活出謀獻策

七情上面:夢象徵為醒生活出謀獻策
2020年4月19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容格死前編寫最後的一本書Man and His Symbols,背後有個故事。1959年,BBC邀請John Freeman(JF)訪問容格。他不認識容格心理學,盡量以一般觀眾聽得懂的言語,做了個頗為成功的電視節目。出版人Wolfgang Foges看了之後大感興趣。當年Freud的學說已經廣傳於世,而容格的盛名,只於小眾的學術圈享負盛名。Foges熱情串連,想盡辦法,要為容格出版一本普及專書。JF親自到容格就近Zurich的家,兩小時的解說,卻得到一個肯定的拒絕。容格覺得沒必要把理論普及化,不想製造不必要的誤解。然而,電視訪問播出之後,觀眾的來信,有如雪片般飛至。普羅大眾聽得懂他!他本人也做了個夢——演講台下,不再是他熟悉的醫生和心理學家,觀眾變成了尋常百姓,聽得用神,似有所得。

容格肯首,出版大計隨即啟動。第一章Approaching the Unconscious由他撰寫,其餘四章由他自己挑選的近身徒弟執筆。他負責編輯把關,JF則確保全書的文字平易近人。容格在人生最後階段,用閒話家常的語調,分享畢生所學。他在1961年6月去世,第一章在他病倒前十天完成。JF感慨地說,這是一本獨特的書;容格一生努力幫助人了解自己,透過自覺與領悟,令生命更豐富、更愉悅。他自己在臨終之前,完成這本總結性的著作,為生命畫上愉快的句號。

上周,我在網上發現這一本免費的audio book,一口氣聽完他的遺作。之前讀他的專著,艱澀的術語有時讀得頗為吃力。今次這個普及版,清新可讀,充滿圓潤的智慧,亦沒有遷就讀者,而削弱了理論的深度。更意外的是,對容格「夢學」的進一步理解,竟然讓我經歷了一個重要的夢/醒旅程。

容格再三強調,意識中的「我」,只是「我」的一個小部分。人類花了數以萬年計的進化,緩慢又堅毅地開發意識,達至今天的現代文明。然而人的心智仍有一大塊令人費解的潛意識,在左右你我的人生。慣常所說的psyche,並不單單是等同於意識所及的「我」,還有一大片陰影,活躍於潛意識的深湖之內。容格所說的陰影,並非性格的「陰暗面」,亦沒有道德上的貶意。夢境之所以能夠平衡及豐富我們的人生,在於它不斷製造象徵,滿載能量,突破現代社會過分的理性規管,向「醒世界」中的你和我,發出持續不斷的私信與邀請﹕理性只是生活的一個小小的橫切片;夢裏的象徵,蘊含更豐富的生命力。如何取用於夢境的活水之源,容格在書裏提出了幾個簡單的建議。


一、回到夢境本身。退休前,我在中大教授符號學,深明象徵是有生命的,久而不用會泄氣,必須連接七情六慾,吸收足夠的養分,「充電」才能發揮力量。因此容格討論「夢象徵」,我一讀就懂。他說符號是理智的;我們有意識地把意義加於符號之上,例如男廁女廁門上的簡單圖案。有別於符號,象徵變化多端,情感充沛,神秘莫測,包含理智之外不可知的內容。但「夢象徵」並不是無的放矢。容格說:Very often dreams have a definite, evidently purposeful structure, indicating an underlying idea or intention,只不過它們不按理性運作,清醒的邏輯不易理解而已。我多年研究文化符號與象徵,例如Nike那個「剔」、鑽石作為定情信物、五星旗與米字旗的情感投射,背後有商業及政治操控。容格所講的「夢象徵」,對我來說有點陌生:它們超乎於意識掌控,源自於深不可測的個人及集體潛意識。這個層面的分析我仍未想通。

容格給我們第一個忠告,是回到夢本身,不要天馬行空走得太遠,以夢中具體的呈現作anchor,好像你手掌裏有一件不知名的物件,你必須拋起、接回來,反覆摸索推敲,細味其中深意。他說:Time and again, in my professional work, I have had to repeat the words: "Let's get back to your dream. What does the dream say?"

二、回到做夢者的現實生活,文明社會中的你和我,社交得體,盡量避免感情累事。卻因此,我們長年強行剝脫日常事物的情緒能量。夢的功能,就是重建夢/醒以及情/理的平衡。容格往往把夢境釋放出來的情緒,帶到夢者的日常,看看夢與醒有何補償關係。

他總結多年經驗:每次析夢,都視之為獨特的相遇;以往成功的案例,不能照辦煮碗,因為夢境源自於獨特的個人,而每一個人,均有獨特的性情與經歷,沒有一本析夢手冊可以為「夢象徵」提供標準定義。


夢境連結做夢者才有意義

容格當然遇到過不少相似的夢,例如飛翔、下墮、被追擊被追殺、身體放大縮小、手忙腳亂卻一事無成、發足狂奔但走不出困境、揮刀舞劍卻力不從心……這些常見的夢,對於性情不同的夢者,會有截然不同的意義。例如夢中飛翔或下墮,同一個夢境,對自大的夢者而言,是野心太盛的提醒;對自卑的夢者而言,是放下顧忌的快感。必須把夢境與夢者結連,才能明白箇中深意。

三、析夢是為了個人的成長與成全。解夢不是尋幽探秘,不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的獵奇行動。對容格而言,理解自己的夢,接納潛意識的邀請,自身與陰影的相伴相隨,是個人的成長和成全。這個旅程延綿不斷,有生之年也沒有終點。容格說﹕Life is a battleground of good and bad. It always has been, and always will be; and if it were not so, existence would come to an end。夢/醒辯證,情/理雙生,是活力之源。這個旅程他稱為individuation,以後有機會深入再談。

意識與潛意識的臨界,the sublime,好比一個深不見底的湖泊,岸線之下,水淺之處,暗在的景物,若隱若現。「夢象徵」把湖底的能量帶上水面來;分析夢境,就是把能量引到夢/醒的邊界,豐富清醒的日常。讓我以具體的例子,說明dream symbols如何為你我的生活出謀獻策。

上周我做了一個很特別的夢,來自荷李活的導演,似是電影Roma的Alfonso Cuarón,來香港做新戲的前期研究,邀請城中「有故事」的文化人,在一個樓底很高的studio交流討論。我是座上客,與有榮焉;身邊的一位陌生朋友還說,「你的文章很好看」,令我沾沾自喜。可惜Cuarón 連眼尾都冇瞄過嚟,我沒有說過一句話就獨自離開。夜街安靜,星光寂寂,一邊工廈林立,另一邊是個無人的碼頭。靜海漆黑,泛起閃閃銀光。夢中我迷路了,不知這是觀塘碼頭、西營盤、還是將軍澳……手機又冇電,我急起來,想搭的士飛車回家又怕車費太貴,我很想快點「交人」,以免老婆擔心,緊張的心情十分熟悉……

其實我近年經常有類似的夢,急於回家,但手機不靈,因為與老婆失聯而緊張萬分,心急要告訴她我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我常常追問自己,這樣的夢究竟在說什麼?對於這個問題,夢中的我,拋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夢裏出現兩粒圓形的意大利雲吞,肥潤飽滿,而且有韻律地呼吸,自給自足,好自在。我知道,一粒係我,一粒係老婆,獨立自主,又活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同在。那獨立又相連的奇妙感覺,令我會心微笑。

在夢裏,我不再緊張「交人」,享受那清朗夜空,在星光下獨行。醒過來的時候,才慢慢明白,為什麼夢裏經常與妻失聯而大為緊張。大概六、七年前,我們婚姻漸漸滑進破裂的邊緣;同一屋簷下,內心卻愈走愈遠。我經常出門,經常撒謊,說要獨自到外地閉關寫作。這5年來,我倆重新學習如何一起生活,修補關係,感情又慢慢恢復過來。但我內心罪疚依然,經常做那個失聯孰夢。奇妙的是,重新建立的融洽關係,以「雲吞」的象徵呈現,告訴我,誠實相處,互相信任,不必急於交差、交代,妻子也能安心。過去的傷痛,由它過去吧。這個ravioli,完全out of the blue,必須回到夢境本身、回到我和妻子的具體經歷、回到夢/醒的成長過程,才能理解箇中意義。

這個夢還有下一埸。我沒趕回家,再次走上工廈,參與那個大導演的brainstorming聚會。有個女子走過來,「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端傳媒的編輯……」我們握手相認。十多個文化界的朋友,為導演獻計:瘟疫當前,大家如何尋找出路……我在夢中分享了一個無厘頭的意見:Focus on your own ravioli, make it round, make it breathe, let it come alive, embrace our existential fear, stay connected, live as one. 平時我英語說得不流利,但在夢裏卻出口成章。

夢境完結之時,腦海裏,我和妻子,兩顆意大利雲吞,還有很多正在呼吸的雲吞,一大群,共感的人在一起,滑稽搞笑,但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直到我執筆把夢寫出來,回到夢境去,回到生活去,才明白為什麼夢裏出現端傳媒的編輯,她半年前訪問過我,並邀請我為攝影集《潮湧》寫了個序。那本書定格於社運影像,讓大家有個呼吸、沉澱的空間,思考香港如何走下去。那些「呼吸的雲吞」,正是夢中的我,為抗暴抗疫的香港,提出來一個滑稽的溫吞對策。

Stay connected,存異求同,live as one。

Reference: Carl Jung ed (1964) Man and his Symbols, Anchor Press


文//馬傑偉
編輯//陳志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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