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6-七情上面:被困的港人,看面子還是裏子

七情上面:被困的港人,看面子還是裏子
2020年4月26日星期日


攝影師曾梓洋作品(網上圖片)

【明報專訊】攝影師曾梓洋,相識十多年,巴打嚟嘅,唔算熟,但每次見面都有份安穩的信任。佢份人,平靜,表情不多,冷眼旁觀。上周他的作品,「Language of the Unheard」,入選人文攝影博物館2020攝影大獎世界新聞圖片組別。我把他那十五幅照片重看一次:厚重的催淚煙擁抱金鐘商廈、示威者手機燈time lapse留影千百條銀線、悼念逝者的白花堆疊如一個無聲的噴泉、太空館像個巨型水晶球滿佈雷射熒光、深夜無人的街道水炮車噴射一場藍色暴雨……看着照片,大風暴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我驚訝於苦大仇深的港殤竟然已經恍如隔世,但照片又再次召喚那六個月的瘋狂。

圖如其人,梓洋的作品平靜、迂迴,隱現於意識與潛意識的臨界。他在圖輯自述:自己掉進香港的命運,「在東與西、玻璃與草、陰影與折射、可聽與不可聽之間」。Language of the unheard,語出馬丁路德金,黑人被壓迫,多年呼喊無人理會,屈辱難以伸張,騷動是在言說失效之後被逼出來的肢體語言。

周二晚,梓洋、何藍、趙雲和我,在他的家,嘗試回到照片背後那些難以言說的地帶。對於一個攝影師來說,整整半年,在衝突的心臟,情緒漩渦以不同的方式,殘留體內,黑血纏身,浮光掠影常帶驚惶,現場的氣味,依附刺鼻的記憶。梓洋說,到了去年十月尾,行家們都情緒累透。但到了十一月,中大與理大烽火慘烈,腎上腺素又把他們推到戰埸。


冷靜地激動的鏡頭

梓洋想起理大一役,陽光斜照,校門爆發激烈衝突,銳武裝甲車進埸,車頂的疑似音波炮,發射刺耳的強音,耳膜應聲凹陷,他帶上耳塞,世界靜止,身體隔離在Full Gear之內,防彈背心下面,心在跳動;防護眼罩外視,有火有煙,血一樣的夕陽,彷彿無聲電影,安靜的自我,被騷動包圍,子彈橫飛,遍地磚頭彈罐。他繞過障礙物,身、心、五感,專注又抽離,冷靜地激動,用鏡頭捕捉那一抹彩虹。這是為什麼他的十五幅照片,給人迂迴的感受,沒有七情上面的表情、看不見張開的嘴巴,卻聽見了隱晦的言說、意識以外的聲音。

那夜理工外示威者強攻,催淚煙如夢幻泡影,實彈,開殺戒,傳聞四起,美聯社說太危險了,要pull out。大風暴前夕黑雲壓頂。梓洋與行家,入夜後在理工圓塔天台,倚在欄杆累透了,人濕了又乾,四處拾煙頭再抽,廉價煙味濃烈,刺激渴睡的神經。射燈不時照過來,白光劃過黑夜,警察用強力揚聲器播放催降音樂,《那些年》、《少年無知》、《十面埋伏》,卻不知「如果命運能選擇……」是一首社運神曲。

校內,成熟的抗爭者沉着應戰,密謀逃生出路。有些學生一時搞不清楚狀况,還擔心我拉我一起逃跑。也有一些無助絕望的,抱住一大堆杯麵,瑟縮在隱蔽的角落。記者一直以為自己有免死金牌,但也感到大難將至。夜深了,他們在平台吃不知哪裏弄來的煎牛扒。外邊歌聲激昂,「如果活着能坦白……」,校園外圍烽煙四起,天橋的火球如核爆的蘑菇。我問梓洋,你看過哥普拉的《現代啟示錄》沒有?他笑說,exactly!瘋狂的超現實埸面。


運動疲累 强忍淚水

他們大伙兒在圖書館半睡半醒,冷氣乍寒,濕氣微溫,清晨五時防暴警進攻A Core,大家從夢中驚醒,只見樓梯爆出熊熊烈火,彷彿這是一埸最後的殲滅。不少人衝出去,企圖突圍逃走,有人在分派氣油彈,身體嚇得僵硬,手掌機械地握住玻璃樽,只有flight的無奈,沒有fight的餘地,連點火的意識也沒有。第一波,衝出去,被強大的火力打殘;第二波再衝,喪敗而回。有年輕的行家都哭了,傷悲孩子們的絕望驚惶。梓洋說,他沒哭,為了安撫兄弟而強忍眼淚。第三波再衝,剩下丁點兒的意志都潰敗下來。很多示威者亦在哭泣。

梓洋在運動現場沒有哭過,雖然心力疲累,但他最大的驅動力,是渴望拍攝有重量的影像、捕捉有深意的瞬間。相約見面前,我請他記下夢境。他說冇乜,記唔起,但只不過是三四天,他已記下十分eventful的夢。夢裏他在郊野村屋,與孖生兄弟同住(現實中他是獨子)。打開門,就是交易廣場的平台,銅牛,穩站不動,到處是煙火,有人跳樓死亡,人群互相仇殺,他舉機攝下現場騷動,心急獵取最出色的畫面,卻被群眾發現,並有人追上來捕殺他。拔足而逃,卻逃不出險境。突然有警車駛到,卻不是來解救他。殺身之禍迫近眉睫無法逃生……


拍好相是原動力

一直以來,他覺得夢境是無關痛癢的gibberish。見面前,他又說,今晚要討論自己的夢,「好大鑊,太personal了!」但我們覺得上述的夢不太personal;何藍說,她也有逃跑而力不從心的夢,但每次都有隻充滿力量的手,救她離險境。趙雲也有暴走的夢,但目的地可望不可及……夢裏有很多普及的motif,例如走呀走,getting nowhere。這種「走不出困局」的夢,夢者各有不同的生存處境,都有不同的意義。何藍遇險而有依靠,趙雲暴走而不達,無奈於理想的不能達到。

我問梓洋,那個夢,最主要的情緒是什麼?他十多年來,在攝影生涯中,追求難得一見的畫面。他的這個夢,跳樓殺人乜都有,身邊都是吸引眼球的景物。但他說,最強的感受是無助。阿藍的夢總會有個好幫手;但梓洋前有火海、後有追兵,孤立無援……

這個夢,為梓洋提出了什麼問題?他靜下來想,有點迷惘,一時答不出來,孖仔是誰?為什麼如此無助?他喝一口威士忌,又嘆道,我半世人,醒嘅時候拍嘢,發夢都係拍嘢,好L sad!回想起來,其實他不是沒有夢,他自己知道,噩夢多着呢!大部分的夢,都有一個強力「摩打」,驅動他努力尋找與別不同的畫面,渴望與同行競爭的時候有自己的位置。


對內心感受「好大鑊」的追問

他說自己沒夢,但身邊的何藍說,他睡中經常磨牙、口噏噏,發噩夢。工作回來,在揀相的時候,常苦惱是否要追主流,還是堅持自己的偏好。行內都知,一些直接衝擊視覺、有明顯文宣功能的照片,較容易在網絡瘋傳。梓洋的有點不一樣,迂迴的視覺語言,較難在手機小屏幕爆紅。在香港重大的歷史現場,梓洋個人的專業、他的存在、手按快門而誕生出來的定格,化成他對自我身分的追求,那種existential depth (or death)是我們局外人未必能夠充分掌握的。這是他追求卓越的專業,也是「生命何所求」的大哉問。

梓洋對這些內心的感受、對存在意義的追問,都以「好大鑊」去形容,令我頗感奇怪。他又談到另一個「好大鑊」的經歷。幾年前參與藝術展,與父親用宜家家俬的物料,製造一個元祖相機,並用它來攝下父親的日常。憶述之時,他又加了幾錢肉緊說,「好大鑊」!父親寡言,在火炭工場共處一天,在走廊一起吃豆腐火腩飯,為的是做好一個木製相機。他父親是裝修師傅,藝術呢家嘢,識條鐵!但刨木揼釘他很在行,兩父子運用各自的本領,創作了一件探索父子日常的作品。梓洋說「好大鑊」(凸眼表情),其實是在描述難得的父子關係。只不過梓洋慣於把內心感情的探索視為危險。

趙雲真心把社會學帶進自己的生命,她真情自白:梓洋,我和你一樣,中產家庭,獨生子女,在世俗的標準上算有所成。工作有正路的追求,下班飲杯咖啡,品嘗醇厚的威士忌,安全得體、波平如鏡,活在這種情緒消毒的凈化生活,予人不受威脅的安全感。然而,若觸及人生為何的追問、感情親情的渴望,一律視為控制不來的大鑊嘢。我和趙雲倒覺得,情理二分,內外失調,其實仲大鑊。看梓洋的作品,他有敏銳的心。在他專業的生涯,祝願他堅持自己的風格而卓有所成。我們內心深處,都有一串串unheard language ,在回應你我身處的艱難時刻,無論是個人的,抑或是社會的。外在的成就之外,內心還有珍貴的言外之音。


文//馬傑偉
編輯//劉家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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