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29-何靜瑩-我叻過我做女的時候

何靜瑩-我叻過我做女的時候
信報專欄《故事人生》
29/08/2013


一頭染滿啡紅色電鬈髮、一身鮮艷衣著「襯到絕」的芳姨,是毛衣界老行尊。在我們的社企毛衣廠這四個年頭裡,她時刻珍惜重返老本行的「第二人生」,每天提早兩小時從九龍坐巴士到屯門,先吃餐蛋麵、嘆奶茶,然後回工廠開展一天忙碌的挑撞工作。

看著芳姨從容不迫地完成手頭上精緻的工作,我想起自己曾經解僱過她。

公司剛成立時,我們給每個應徵者一週的培訓期,藉此評核這些已經離開毛衣界多年的工友之技能和工作態度。

第一天下班,大家擠進一部很大的電梯,我站在角落聽到中氣十足的芳姨與身旁一位應徵者說:「你住在xx樓的嗎?我每週有幾天都到那裏打麻將的!香港沒有毛衣廠之後,我過去十多年都沒有工作,孩子也出身了,我喜歡打麻將消磨時間。」

適逢當時的廠長向我投訴說她不肯接受意見,向她提出工藝標準,卻遭她出言頂撞,覺得她很難教。我看她一身時尚打扮,好像養尊處優了很久,擔心她能否重新投入工作,或帶著「過日神」的懶散心態不肯打拼。為免影響整個團隊,我決定辭退芳姨。

後來公司正式開業,人手緊張,我只好找芳姨回來,不再依賴廠長的傳統判斷,親自觀察她的表現。我才知道芳姨並非甚麼「是非精」,而是個「開心果」!我更發現芳姨的挑撞技巧「快、靚、正」,於是,兩個月後馬上讓芳姨升任組長,還慶幸自己沒有「走寶」。

直到現在,她還常常為此笑著「埋怨」我。


這個「當代工廠妹」的一生,見證香港經濟騰飛、工業盛衰的大時代變遷。像眾多「當代工廠妹」一樣,芳姨入行全是家庭因素使然。「我六歲從內地來港,一家十一口住在石硤尾木屋區。之後發生石硤尾大火,我們一家因此要『瞓街』,身為大家姐的我只好放棄讀書,到工廠賺錢養家。那時的女工都由學師開始,邊學邊做,只要肯做肯捱,就可以學會一技傍身,供養弟妹讀書。」

直至九十年代工廠北移,芳姨試過不同行業,但頂多只做到一兩天。「只怪自己走不得、站不得,只是坐得!結果我日間不是打麻將,就是到快餐店流連,每日等『三點三』吃下午茶、和其他人『打牙骹』,太陽下山就回家煮飯。

「那時生活很無聊,又沒收入,跟其他師奶閒聊不是講是非就是嘴上比拼誰的兒子給最多家用,有時候聊天之後心情更差。我常常心想,如果再回到工廠上班就好了!誰知,過了十幾年,願望竟然成真!」


現在,她喜歡「埋怨」我的是這份工作令她沒了打麻將的時間。

2009年,芳姨正式加入團隊後,發現我們要為高檔次名牌織造毛衣。她有感這間工廠和昔日的大不同:「從前的款式簡單,每批數量又多,一旦做熟了就不怎樣費神。反正當時按件計酬勞,根本沒有人理會品質,只求多做幾件,多賺薪水。」芳姨正經八百地分析起來。

「現在我們幫歐洲名牌做毛衣,技術要求極高,又很幼細,我們要很專心,『做到標眼水』,少點精力眼力也不成!」

每逢製作樣版,我們都指定由芳姨親自操刀,開始的時候她很不習慣。在這行業,怎樣製造一件毛衣、如何分工,向來都是廠長一個人想出來,也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但在我們這間摒棄傳統廠長制、改用互動模式的現代化團隊去對應客戶的品質要求的工廠,六十多歲的芳姨初次學習與其他同事開會,一起研究如何把名設計師天馬行空的手畫圖詮釋出來,要動腦筋「度橋」。

「我只要做出第一件樣辦,它就會成為日後客戶落訂單的大貨標準,其他工友亦會參照這個樣辦標準做挑撞。」於是乎,芳姨的工作滿足感與日俱增:「我還記得年輕時有個廠長看不起我們做挑撞的,常罵我:『你無技術,無技能!』。他萬萬也猜想不到我現在竟能針法如神!」

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憑著一門手藝艱苦奮鬥,撐起整頭家,而被大時代洗禮後,天之驕女一下子被社會淘汰,找不到工作;但年屆花甲竟能重操故技,還能經歷自我增值後的成就感,重拾自信和尊嚴。去年她在民間社企高峰會與一眾同事和公司客人,穿起 Love+Hope 自家品牌行天橋,對著一千人自豪地說:「這些複雜的毛衣每一件我都有份做,我叻過我做女的時候!」

與芳姨談天,我總能感受到她對工作的熱情。「我只喜歡做挑撞,親手完成一件毛衣令我很有滿足感。退休?我才不會。現在又有收入,又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多好!我身體還能坐得低就會繼續做,做到 Ada 又不要我為止!」

都說,女人是記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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