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3-何靜瑩-逃兵的誘惑

何靜瑩-逃兵的誘惑
信報專欄《故事人生》
20131113


多年前我曾被一位高層一連串的無理要求和批評感到十分委屈，於是向老闆訴苦，愈說愈氣：「……如果認為我不稱職，我大可以離開，免得成為公司的包袱！」

老闆還未弄懂我突然其來的訴求，一聽我說要離開這個戰場，本來處於聆聽狀態的他，馬上面色一沉，倒過來罵我一頓：「我們公司沒──有──逃──兵── 的！在這裏任何人面對困境，無論是多委屈和難堪，都會勇敢面對挑戰，想辦法解決問題，而不是動輒說離開！我們不容許逃兵！」

明明是我被人家欺負、看扁，只不過「大方」提出不想「阻住地球轉」，況且還沒付諸行動，就已經被老闆痛斥，這是什麼世界？不過，平靜下來後，我不得不承認，這實在是個當頭棒喝。

從此，我就把這種「逃兵的誘惑」牢記在心。當年我想做逃兵的原因是出於委屈和不被認同的感受，當然亦帶點傲氣，給老闆來個「捨我其誰」的情緒威脅，難怪老闆對我疾言厲色。


後來個人閱歷增加了，我發覺許多人離開公司或終止一個項目，不少都源於這種當逃兵的衝動：逃避面對困難、逃避面對自己、逃避面對改變某些行為習慣和觀念所帶來的陣痛、恐懼和不安。

兩年前我們毛衣廠進入最關鍵的躍升期。接過幾份世界頂尖品牌的訂單後，工場數十名工友看到既複雜又精細的成品樣本，很多都没信心能夠達到質量要求並如期出貨。在巨大壓力下，當我們提醒他們要注意哪些工藝、須重做哪些部件時，有些人便嚷著要辭職；不同部門為了對品質的要求或協調問題又經常吵架，一旦吵到面紅耳熱時，又鬧著要走。

我不禁套用老闆當年的那句話，問他們是否甘心做逃兵。其實他們都很有責任感，只因害怕不能達標而寧願提早退出；也有跟人頂撞後而意氣用事。不過，當大家願意留下，心情反而平靜了，他們專注地應付每天的新挑戰。居然不出一個月運作已見順暢，最後還提前出貨呢！

漂漂亮亮地打贏一場心戰，不做逃兵的人才能體會當上精兵的興奮！

要抗拒做逃兵的誘惑，一定要在最黑暗和低潮的時刻保持開放的心。一個健康的心臟，每秒鐘都有開合；可人在挫折、焦慮、恐懼的時候，很自然會把心緊閉，繼而變得麻木、心淡、心死。這刻最大的挑戰──也是最佳良藥──是在困惑、折磨、憂慮的陰霾下，用力打開心扉，繼續體驗一個活人的各樣情感和經歷。在失望與失意中保持對別人的觸覺，才不致偏離甚或中斷當初要邁向最崇高理想的軌道。


我最近做了許多這樣的反思。其中一個挑戰是學習跟合作伙伴磨合。自覺已用盡各種方法，仍找不到求同存異的相處之道，好像在互相虛耗對方的精力和心力，「彼此也在捱」。舊病復發，我感到自己的心門慢慢關上，只餘一道縫隙。當對方也表示合作不感順遂時，我的憤怒和絕望彷彿抓著一個 graceful exit ：既然不能齊心應付前面的戰場，何不乾脆結束這場「困獸鬥」？！我以為自己單方面力挽狂瀾，不若把心一橫，灑脫地一起做逃兵吧！

但我亦深知這是基於個人感受的決定，一定沒有想像中的釋放。內裏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抗議：怎能如此？你想苟且偷安？


於是我與自己對話三百六十回合，以下是部分節錄：

「決定撒手不幹，你真的感到釋放嗎？」

「沒有。我為了釋放自己，犧牲了 larger than life 的大局和當初的使命。我一點也不高興。」

「你始終認為繼續下去，只會故態復萌、舉步維艱、死路一條？」

「我一直做關係修補，卻似乎是單方面的努力。我很累。 It takes two to tango ！」

「你不是常常說要擁抱壓力和挑戰，才能享受 agonizing ecstasy 嗎？真的沒有轉彎餘地？」

「很渺茫，要對方肯頑石點頭。」

「你不再說『有我無他、有他無我』，已經有一線希望……」

我很清楚自己的陋習，深知須要調校許多不足之處。只有一顆安靜的心才能產生一份定力，把情緒和理性再次聚焦到使命和目標的層面。

重新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才能面對自己的恐懼、軟弱和平凡，才能與別人連線。

一個人要是連面對自己都做逃兵，那才最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