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2-家明:年度奇片《風暴》

家明:年度奇片《風暴》
8:06 22/12/2013
明報


《風暴》是年度奇片,反映了當今華語片某些現象。有人問《風暴》可不可跟《天機》比擬,我看兩者還有些距離,但兩片勝在都有劉德華。憑他今天的勇武姿態,要超越自己應該不難。

《風暴》有點浪費了,其劇情轉折之突兀,其實可以剪成三部曲,我試簡述如下。


一、風暴之盜火線

我們吃西片奶水大,九十年代米高曼的《盜火線》(Heat)距今幾乎廿年,對香港警匪、黑幫片的影響仍餘音裊裊(香港電影有多愛《盜》片,可參考1998年的《職業大賊》)。《盜火線》至少有兩點港片用之不竭:一乃實感(正是現在《風暴》的自我宣傳標籤),二是男性形象。前者重細節,把「城市戰爭」拍得精彩萬分,《盜》中段在洛杉磯的警匪公路槍戰太酷了。

至於男性形象,米高曼的世界非常男性中心。主角無論警賊,皆專注、寡言、內斂、精準、有品味(熨貼、素色的西裝),非常精英。他們用情專一,但礙於專業身分而忽視伴侶或家庭,職業與感情是米高曼男性的兩難。《盜火線》最討厭不是背信棄義者,而是口不擇言、召妓(沒有固定女友)、壞品味的惡棍(長髮藍領老粗)。當然,這種沉靜寡言的英雄非米高曼首創,法國的梅維爾、哥普拉的《教父》,奇連伊士活、查理士布朗臣的以暴易暴警探均可見一斑,但只有米高曼對男角的專業形象(羅拔迪尼路是大賊,閒來讀關於金屬的書自修)、衣著及生活品味(香港值得自豪的是,曼的電影曾來港為角色訂做西裝),他們情深款款的形象擁抱最力。1995年的《盜火線》後,香港的陽剛導演,拍過多少專注、冷峻、good taste的精英(包括劉偉強一改戲路而揚名的《無間道》)。香港電影類型紛紛陷落,現在每年僅靠《寒戰》或《風暴》等大片喚起聲勢。有賴香港的城市味道跟是類警匪電影契合,大陸短期內學不來(安樂的策略很明智);而幾十年來的西片觀影,教懂我們格調及想像(較西化),變相令有限的本土製作更具體面,看上去較國際(西片)化。

《風暴》向《盜火線》學藝不少,幾乎每個大賊都蓄了《盜》中羅拔迪尼路的Van Dyke鬍子,呂良偉演的啪哥最明顯。但值得留意,Van Dyke鬚講究修剪,迪尼路在《盜》中的「骨子」智者恰當,《風暴》一些大賊太粗豪,其實不大合適,而且太類同(恕分不清盲龍周龍乜龍)。呂sir(劉德華)跟曹楠(胡軍)的角力有點像《盜火線》的迪尼路及阿爾柏仙奴,不過人家的咖啡館七分鐘是經典(《盜火線》後該洛城餐廳已成影迷朝聖地),曹楠拾獲警察證件,去重案組辦公室如入無人之境,看着台面自己的照片慨嘆「原來我這麼受歡迎」,勉強弄出雙雄對峙,未免令人失笑。

職業及感情的兩難,在《風》中交給了陶成邦(林家棟)。要辨別《盜火線》或《風暴》那些是好人太容易,不管兵賊,有伴侶、家庭的人壞不到哪裏去(呂sir掹車邊,因為他有乾女)。陶成邦叫我想起《盜火線》一個黑人配角,他是迪尼路獄中的朋友,被臨時拉夫當械劫的司機。這位司機雖是配角,有幕寫他出獄後跟愛侶談未來,好比陶成邦跟懷孕情人燕冰(姚晨),陶說洗心革面「是為了一個女人」。值得一提,《盜》的黑人司機跟《風》的陶同樣在廚房打工,同樣寄人籬下(黑人被喝斥,燕冰要討好老闆),不知是巧合還是借鏡?《盜》偏好沉實的人物,浮誇分子沒好下場,《風暴》一樣,唐強(姜皓文)就是一例。還有另一個由梁烈唯演的蠱惑仔(名字忘記了),嗑藥、勾二嫂,角色寫得真笨,第一眼就估到他不得好死,後面死得也真笨拙。《風暴》還有些場口及對白模仿《盜火線》的,看似精心策劃的械劫就是一例。為什麼說「看似」?因為無論道路如何封鎖、現場多麼緊張,總是有輛車不知從哪裏高速撞來,第一幕把呂sir撞傷,最後一幕把陶成邦撞斃。另一場在上環新紀元廣場,呂sir說:「廣場多人,他們落手後唔好郁住,等曹楠上埋車先夾佢。」正是《盜》阿爾柏仙奴的對白。另外,香港市內擠迫,《盜火線》可以的《風暴》未必可行,大賊在唐樓遇警方埋伏,竟神通廣大在天台走掉;最後一場在中環十字路口的警匪大戰,警賊方向未明,大賊以寡敵眾,竟逃上堵在路上的巴士。電影厲害,它在試探觀眾的智慧。

結論:香港警匪片,大概再過二十年還會活在《盜火線》的陰魂下。一式一樣的冷峻酷斃英雄流於千人一面,極度男性中心。有時令人懷念八十年代港片,《省港旗兵》烏煙瘴氣,《第一類型危險》的老差骨羅烈,穿短褲涼鞋一樣硬漢子;不用動不動就恐怖分子、國際刑警、高科技有組織犯罪;玻璃幕牆建築、藍調攝影……


二、風暴之魔警

中段《風暴》急轉直下,原來狡猾詭詐的曹楠不是焦點。曹楠最後的功能,是向呂sir獻上「奉公守法」的墨寶,由一個大陸角色取笑港人守法,是整部電影最具時代意味的一筆。

結果呢?呂sir真的懷疑個人信念起來了。不過他的信念夠薄弱的,戲初故意強調的,不外是他說的「規矩就是規矩」,「垃圾要放入垃圾桶」之類行為(我不是好奇他用垃圾,而是好奇他的下屬會如此驚訝!編劇的公民意識有點……),像童子軍的日行一善,微不足道。至於查案講證據是不用當差也明白的常識吧?呂sir準是貴人善忘沒追美劇《CSI犯罪現場》,不知今天科學鑑證之無孔不入,竟知法犯法,土炮地鋌而走險。最荒誕的還是誤中副車,然後引起了一連串謊言、偽證,甚至借刀殺人,劉華「魔警」上身了。

我有點被搞糊塗,呂sir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看個人榮辱重要還是維護法紀重要?呂sir不止一次理直氣壯的說「拉晒嗰班冚家剷」,應該是法紀才關鍵吧。若抓犯才是前提,仕途應該次之,呂sir有沒必要連番撒謊?他當了這麼多年差,有沒有想到自己一天也變成了「冚家剷」?拜託,《風暴》不是細心得在開劉華多年前的「杏加橙」in-joke吧?蠱惑仔算了,他活該,但呂sir陷害陶成邦,是含恨讀書時柔道輸了給他?電影的宣傳語是:「人走上善惡是命運還是選擇?是性格還是意外?」我們準是TBB的低俗連續劇看太多,把「如果命運能選擇」當成口頭禪。要說西片對我們的啟蒙,關於「腐警」好的電影實在太多,看看Abel Ferrara的Bad Lieutenant,十年前的《邊緣特訓》(Training Day),羅馬不是一天建成,個人選擇跟體制及環境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呂sir的自我變壞、如此順利入魔,其實比較像撞邪。

我有特別留意呂sir何時轉性的,明眼人看到首幕女人質被殺對他有打擊,乾女兒被殺是第二大打擊(《風暴》也太絕情了吧,女孩已經是單親、精神問題,還要被扔落樓?)。但我亦留意到呂sir在乾女兒死後開始喝起酒來,那時候電影剛好放了一半。是酒教他亂性麼?借酒澆愁這場戲有兩點趣味:一是「黃德斌」,呂sir說同事皆有工作過勞的病態,黃德斌是酗酒,他在差館仍可盡情的喝,秉公辦理的呂sir不放在心上。女孩危殆急着送院,換了是你會不會找個嗜酒的開車?二是「長江中心」。乾女兒在車上證實死亡(這亦非呂sir的責任!),黃德斌及呂sir就把車靠在橋上喝起酒來,車內還有女孩的屍首(有沒犯了「非法處理屍體罪」?)。他們喝酒的背景竟是失焦的長江中心。《風暴》強調城市景觀,中環建築屢見不鮮,但長江中心被強調了兩次,一是兩警在值班時喝酒,另一場是飛虎隊行動,問重案組有沒有臥底,呂sir撒謊說「無」,存心害死舊同學陶成邦;然後畫面一剪,鏡頭從長江中心高處搖下來,直到呂sir座駕。似乎長江中心在製作人心目中,有象徵呂sir「成魔」的意味。


片首的學生柔道比賽有何意義?我摸不着頭腦,只為了交代「呂班長」的「失意」過去?《風暴》看到末才意識,曹楠及啪哥全是幌子(後者的出場最最無謂),編導真正想拍的其實只有呂及陶二人,一個叫「明哲」一個「成邦」,細看有其含義。其他角色不是沒名字,便只叫強、龍或豹,一味放肆狂野。

「魔警」橋段離奇,卻為劉華帶來一些演「內心戲」的機會,所謂的「複雜角色」、「亦正亦邪」是也。在《風暴》中,劉華的眼瞪得特大特多。他一次又一次的想毁滅證據,最後連天都幫他了(天注定!),最後一個鏡頭為什麼他「久在自由裏,復得返樊籠」?這不是橋段自打嘴巴?別問《風暴》製作人,問大陸的檢審單位吧,這就是今天的華語片了。

結論:同時任監製及主角的大明星,影片出來通常自己威盡。海外有湯告魯斯,把《職業特攻隊》變特攻佬,香港有劉華,《風暴》最後在中環的大戰慶幸有他一夫當關。

三、風暴之佔領中環/中環大地震

但《風暴》最有娛樂性的還是最後30分鐘,那場電影宣傳自詡「實感」,看上去真卡通得像「中環大地震」加「孖寶兄弟」的混合。呂sir確實有不死身,他屢被重創,飛天跌撞仍完好無缺(已數不清了),對自殘的迷戀比得上《逆戰》的謝霆鋒。相對而言,曹楠果然是跑龍套的,被呂sir一撞就昏迷不醒。呂sir在中環的車群之間穿穿插插,多次被炸彈炸上半空,表情驚訝、手腳離地的姿勢十分kawaii,除了「孖寶兄弟」我想不到更好的類比。建制派看完《風暴》應該去信電影公司及政府部門投訴本片「教壞細路」,中環原來這麼容易被癱瘓,煤氣管原來這麼好炸,一下子就地陷,並摧毁地鐵網絡。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何要搭建中環及強調長江中心,這部戲是反「中環價值」的,而且是用一顆武裝革命的心來反。

結論:《風暴》也許受《盜火線》啟發,但憑華語片今天的氣派,原來已青出於藍了(3D、電腦特效、更大更駭人的場面),管它什麼邏輯。「罪犯把城市翻轉」,歷來警匪片只是比喻法,港片《風暴》卻literally做給你看。強啊!

看《風暴》至少還有一個優點,就是在它放映前,不用再看到《風暴》預告片及製作特輯了。


文 ×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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