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9-韓麗珠:劏開肚腹,說一個故事──關於《我係何式凝今年五十五歲》

韓麗珠:劏開肚腹,說一個故事──關於《我係何式凝今年五十五歲》
8:00 29/12/2013

從事性別研究多年,研究範圍包括男同性戀、女性情慾和多元關係的何式凝(以下簡稱何氏),繼《從情慾、倫理與權力看香港兩性問題》(與曾家達合著)(以下簡稱《從》)之後,出版了自傳體的《我係何式凝今年五十五歲》(以下簡稱《我》)。《從》以置身事外的研究者身分,採訪不同個案,讓他們述說自己的故事,何及曾則進行分析,以疏離的學術論文語調,闡述其中呈現的社會現象,個案接受訪問時所透露的深藏的不為人知的欲望,以及背離一般定義的道德規範的行為。《我》一書以自傳為寫作形式,以散文式的貼近個人情感的筆調抒述,但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另類的研究,作者以自身的經歷為研究對象,那跟一般的學術研究不同的,顯然是既拍紀錄片,又參與劇場的何,期望研究的結果不再限於紙張之上,而是能成為一種行動,透過剖割自己五十五年的人生,如標本般釘在印刷本上供人閱覽,鼓勵同樣藏着滿腹傷痕的女人,勇敢地說出自己的故事。「我相信一個誠懇的說故事方式,或者可以更有節奏地與其他女性的聲音的連繫,合奏成另一首樂章,鼓勵更多人不要害羞,儘管說。務求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帶來一點流動、震動、悸動、行動、活動、運動。」(頁31「五十自序」)


情感地圖

於是,重點就在於「說故事」。如何述說,以及,一個怎樣的故事。

《我》以第一身自述,書中的「我」並非虛構,由「我」口中說出之事,活生生,血淋淋,猶如向讀者展現一道道新舊創疤,部分仍然在淌血,作者當然是自覺的,只是她並不迴避痛苦,甚至樂於細察傷口帶來的深層意義。不過,寫作不一定能帶來療癒,在許多情况下,那只是不得不如此的需要。

有別於一般的自傳,《我》並不以生命之初作為全書的起點,反之,「我的男友是同志」是書中第一章,她人生的故事由此揭開序幕。作為一位女性,從結婚生子的夢想破滅開始,才真正思考及追尋自己的情感路向。因此,與其說這是一本自傳,倒不如把此書視作作者個人情感地圖,從「我為什麼愛上了一位男同志」的自我詰問,探索成長的體驗,跟父親的關係、在經濟起飛時期的一個中下層家庭裏感受到的壓抑、在殖民地女子名校的高壓教育洗禮、在教會內外不同途徑所追尋的信仰,甚至,六四事件,九七回歸等城巿內外的變化,都在為她設定愛的架構,促使她追求一種超越現實需要以及等價交換的愛,而是「從心裡出發的愛」(頁97)。社會為了維持順利運作,學校教育我們如何成為一部性能更佳的工作機器,關注內心的人,注定無法迴避痛苦,愈是向心裏探尋,愈有可能走過大小不一的死蔭幽谷。跟同志男友的情感關係,激發何氏進行性別、性向及情慾研究,並身體力行地實踐多元關係。在書中,她毫不掩飾對於兩位研究路上的戰友的強烈愛恨,也不介意一層又一層地揭露作為一位無法依賴任何人的獨身女子,怎樣在一個子宮和一個職位之間,毅然投向後者,以及如何渡過手術後的抑鬱時期。

閱讀作者親自剖割自己的肚腹,固然令人呼吸加速,心裏抽痛,但同時也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任何的自傳、回顧、一人劇場,所倚仗的都是回憶,而回憶是主觀而殘缺不全的,它往往因為各種的情緒而被迥然不同地建構,因此,重要的,並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說故事的人打算如何為它定調,從哪一個方向述說它。說到底,所有的回憶都只是一場內心的風暴,在真實和虛構之間,只有一根線那樣的差異。

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看這本自傳所引申出的書寫道德問題,作為讀者(甚至作者或譯者)該如何面對那些出現在書中,無法提出辯駁的真實人物?如果回憶只是一場內心劇,那麼,所有真實的人物,只是作為一張張的面具,演出作者的情緒和記憶給他們指派的角色罷了。


寫作的危險vs.閱讀的危險

因此,這是危險的,以一本自傳的形式,強調書中故事的真實性,作者猶如褪去了外皮,讓血肉模糊的肌肉、神經和血管,赤條條地暴露在人們帶刺的目光下,而作為讀者的危險是,很可能會把書中的她,看作現實裏的她,會把現實裏的人,誤以為是虛構的人,甚至,在為作者的經歷揪心難過之後才發現,你看見的她其實是你自己。這令我想起南斯拉夫行為藝術家Marina Abramovic。她在桌子上擺放七十二種不同的物件,在六小時內任何觀眾如何使用這些物件來對待她,無論如何,她不作出任何反抗。那些物件包括玫瑰、蜜糖、羽毛、鞭子、剪刀、解剖刀、一顆子彈和一柄手槍。有人用玫瑰的刺傷害她的腹部、有人剪破她的衣服、有人用手槍指向她的頭顱……顯而易見的是,攻擊一旦展開,觀眾和行動者都越過了自己的界線,傷害將平均分佈,每個人都陷在危險的境地之中。


陪她一段

何氏並沒有隱藏對於要撕去外皮,讓與別不同的自我坦露人前的戰戰兢兢和忐忑不安,同時,書中被致謝的人物亦超於尋常地眾多。或許,人們的關愛,可以成為替代外皮的保護?收到翻譯的邀請,是在四月上旬的某天。從四月至八月,從初春至仲夏,數不清有多少個早晨至黑夜,我陷在翻譯的循環裏,以至,在工作的後段,免疫力終於失守,就在左手手背紅腫的皮膚終於開了花,滲出了血水的同時,我也完成了書中最後一句的翻譯。

不久後,何氏在電話裏說,當她看着書中某些篇章的句子,始終感到不適,雖然她無法指出準確的原因,只是說那很可能是中文和英文予人不同感覺的問題。我反覆地看了譯稿和原文多遍,找不到誤譯之處之後,才開始有點明白,這項翻譯工作,並不在於把英文翻成中文,甚至,不止在於已有的語言之間的互換,而在於,把她心裏已經出現,卻還未成形而變得具體的語言,翻譯成確切的文字,也就在那時,我覺得應該放下執著,就在作者的自我僭越譯者的身分之前,我答應她,翻譯的文稿可以被任何人隨意修改。

讀着書裏的故事,看到不同的人陪她走過了不同的段落,有時候,我們是陪伴者,有時候,我們被陪伴,但無論是誰,在任何人的生命裏,畢竟都只能陪伴着走一段路而已。


文 × 韓麗珠

編輯 蕭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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