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19-何靜瑩:天九小辣椒

何靜瑩:天九小辣椒
8:16 19/12/2013
信報


小時候我不敢告訴別人,我5歲學玩天九、6歲學打麻將,恐怕聽起來很不光彩,令人誤會我家開地下賭莊。但這些玩意對我的成長確實有舉足輕重的影響,是我向家裡老人學習人生道理的橋樑。

上周說過,我是由老傭人甜姐帶大的,她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天天跟我玩的「朋友仔」。對一個60多歲的人來說,天天跟小孩玩耍,必先有一樣她自己也感興趣的玩兒──那就是天九和麻將了。於是,我每天做完功課後,便和弟弟、祖母和甜姐,兩老兩嫩一起坐在地上把賭具變玩具。

「嗚哇,你這小辣椒,留我一棟好不好!」甜姐常喊我作小辣椒,其實她才是最辣的一個,打起天九來,對着我和弟弟兩個加起來還不夠10歲的小孩,竟寸步不讓!

玩天九節奏快、變數多,幾婆孫一起來,整間房子立時升溫:撈到好牌的笑聲、早着先機的叫喊、被逼到牆角的呻吟、摸着一手爛牌子的歎息。誰說天九桌上没人情?最珍貴的片段就是相隔六、七十年的兩代人,邊玩耍邊閒聊,有時聽老人說往事,有時向她們撒嬌……這點點滴滴,編織成濃濃的親情、感情和友情。


這些年我不斷回想,究竟甜姐在我生命中有多大的影響?我看應該是從小就磨練「人格分裂」這門功課:甜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家人,然而,她也是一個傭人。這個傭人身分把我們的關係摻進微妙的張力,造成我不少心理折騰。

不知道在甚麼時候,我開始有了階級觀念,覺得甜姐怎說都是個傭人,為什麼每天午飯後她不是在忙工作,反而是肆無忌憚的霸佔客廳最舒服的沙發,蹺起二郎腿,點起香煙,休閒地看幾小時的電視呢?還終日與同鄉「煲電話粥」,細聲講、大聲笑,總之就是不務正業!

當我看到這個70歲老人每天都要熨一大堆衣服,我心裏埋怨的同時,又會覺得心疼,自動站上小凳子要甜姐教我熨衣服,想分擔她的工作。她先給我最容易處理的毛巾、T-恤,後來連牛仔褲、恤衫我都能駕輕就熟地熨,一幹就是個多小時的活兒。到現在,我的熨衣技術依然了得!

甜姐是「親人+友人+傭人」,這種角色衝突和複雜情感,一直伴隨我的孩童時代。甜姐來小學接我和弟弟下課,總會有人問:「這是你的祖母嗎?」而我必會劃清界線,澄清她的身分。總之,在他人面前,我不想與她扯上親人般的關係,並開始要求她多穿那件白色的傭人服來接送,以減少誤會。

可情感上甜姐確實比媽媽更親啊!每當她要請長假回鄉探親,甫踏出門口我和弟弟已經隔着鐵閘放聲嚎哭,而她也不捨地邊等電梯邊哄我們,直像生離死別。反而父母帶姊姊們出外旅行,我倆都不會有這樣激動的反應,只冷靜地跟他們親親面頰道別,又跑回我們的天九陣。


到了八十年代,聘請菲律賓傭人愈趨普遍,我覺得家裏有個「菲傭」是時髦的象徵,而且菲傭年紀輕、力氣大,又能操一口比甜姐更準確的英語。我朝思暮想地渴望家裏有個菲傭,但父母覺得孩子長大了,不用再額外請人,也不忍把甜姐辭退。因此,我心裡對甜姐有種莫名其妙怨恨,總覺得她礙了我的「好事」。

事實上,行將80歲的甜姐,工作效率的確很低,態度亦相當散漫,最後媽媽也提出要聘請菲傭。菲傭比甜姐年輕得多,力大氣壯,做事當然也事半功倍!我最喜歡當着甜姐稱讚菲傭,好給她施加一點競爭壓力。甜姐亦開始在我們面前數算菲傭的種種不是;她內心的妒忌和難過,可見一斑。

到我15歲的時候,甜姐終於主動提出退休,而我居然暗自高興。雖然她不再為我們打工,但還是經常到我們家,為了要看看我和弟弟。

我開始為自己曾經對甜姐不夠好而感到悔疚,總覺得是我令這個孤獨老人意興闌珊才覓去意。這算是階級觀念的覺醒吧?後來無論中學、大學的校工,以至在社會做事,我都蠻容易跟不同階層的人相處,性格也變得 down to earth,相信都是通過跟甜姐的關係領悟到的。今天香港不少孩子都由傭人帶大,當我們批評他們對傭人指指點點時,也須理解小孩的內心掙扎,才能開導他們化解這種「親人+友人+傭人」的矛盾,甚至放下「主僕」觀念,那麼長大後才不會像我被內疚感籠罩、又沒機會再作任何彌補。


在甜姐過身前兩年,她在老人院很不好過,終日臥在床上喘氣。

我和弟弟跟她聊天時,總愛問:「你知道我們現在有多大嗎?」

每次甜姐都會無奈地說:「我老了,怎麼懂這些事呢?」我和弟弟嚷著要她猜,可是這隻老辣椒早已失去計算能力。

「我想……你15歲,你13歲。」

已經出來做事多年的我和弟弟,互相對望一下,悲從中來。甜姐沒有糊塗,也不是瞎扯,因為她的記憶停留在她退休的那一年── 在她心中,我們永遠是15歲的三小姐和13歲的四官仔。

我的老傭人甜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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