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4-何靜瑩:每人都有一個「三煞位」

何靜瑩:每人都有一個「三煞位」
信報專欄《故事人生》
2014年4月24日


管理 L plus H 毛衣廠五年,我遇過一些主管級的人,不願意再擔當原職,說一把年紀不能承受「三煞位」的壓力。我覺得很奇怪:做慣主管的人,你不把他們安插到管理層,他們會覺得屈就;同時也有人懶理自己能否勝任,總要不擇手段爭取高報酬和高權力之位。為何有能者竟避之則吉?

究竟什麼是「三煞位」?它有什麼可怕的地方,令人敬而遠之?

以我對「三煞位」的理解,是:

當我還是一個低級打工仔時,跟老闆理直氣壯地大吵一頓後,可以拍案辭職,宣告這間公司不值得我留下。之後,我開始當高級打工仔,做了人家「上司」或所謂「老闆」後,無論下屬態度有多惡劣,我還是要抑壓心中不滿,先聽取對方想法。除非對方有嚴重違規行為或隨時有人頂代,否則當老闆的不但不能灑灑離場,還要顧全大局,轉過頭便得低聲下氣,主動找對方化解問題。

人大了,責任多了,回想初出道數年做「靚」的時候,那種自我中心,對上司的傲慢與偏見,彷彿全世界都虧欠了我。昔日那種打工仔心態,自有不堪回首的羞愧。

有一次,公司差我與團隊到台灣,為當地客戶完成一個為期半年的項目。由於所有生活開支都由客人支付,我喜歡吃過晚飯回到公司,毫不客氣地打長途電話回港找朋友聊天,一談就是一兩小時,並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管他有否騷擾旁邊正在加班的上司。可想而知我的「奉旨」程度已臻化境。

有天晚上,我變本加厲,足講了三小時的長途。掛線後,上司終於按捺不住,好言相勸。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但他把話說得這麼露,我惱羞成怒,硬說成這是我的權利,是公司和客戶賦予自己的福利,也是人在異鄉應該有的補償。我當然隻字不提自己薪金優厚,沒什麼虧欠可言,更半點不透露自己選擇這行業就是為了海外公幹、見識世面。

上司不知哪裏來的耐性,竟跟我逐一分析什麼是專業態度,教我不應對福利「攞到盡」,影響個人形象。再說下去,我開始把話題扯到公司的經營理念,追求用人唯才,從不鼓勵形象工程云云,繼而反控對方說一套、做一套……!

上司沒好氣地和我糾纏了兩小時。對着眼前這個思維狹隘、只得「三幅被」議題卻強詞奪理的打工新秀,他的心情應當是進退兩難:跟我解說我又無心理解,不跟我說又怕深化我的自以為是。我還為能對上司曉以大義沾沾自喜,實情是我已經大出洋相仍懵而不知,令日後我在公司的聲譽折損,也啟動了「自掘墳墓」的工程。

那些年,遇上的老闆態度愈克制,愈開明地想開導我,我就愈得寸進尺,事事據「理」力爭,處處討價還價。我很懂得使用各種談判策略爭取個人權益,愛數算公司如何虧待自己,就算明知道老闆栽培和包容,都歸功於個人的才能,沒半點感恩之心。到頭來,每「贏」一仗,同時輸掉一役!

當我逐步進入管理層,須要易地而處的時候,「現眼報」就來了!

最初學習管理十來個後勤人員,我以為只要跟下屬打好關係,凡事公平、公開、公正,大家自然會工作愉快。但我很快便發現,「公平」可以有幾十種不同演繹,有些人打着「公平」的旗號,爭取個人權益,談判手法跟我以前一樣:討價還價、把公司利益撥到個人福利之後。

一直渴望晉身管理層的我,對着十來個人的過百樣要求,直像照鏡般窺見自己的醜陋和自我中心 ── 這是最殘酷的醒覺!

不過,「三煞位」最要命之處,是夾在四方八面不同的持分者中間,壓力不僅來自下屬似是而非的訴求,還有上層壓下來必須執行的公司指令,更要滿足顧客的要求,應對供應商、贊助商、合作夥伴的期望。很多時秒間就得作出果斷決定,卻又要給自己充分時間沉澱問題和諮詢身邊的「智囊」,作出具智慧的抉擇。精神疲倦時,不免會有倉促和情緒化的回應,也會不慎作出缺乏深思熟慮的判斷。

「三煞位」確實不好坐,一次判斷拿捏不好,可以被千夫所指、個人名聲受損兼連累公司商譽。怪不得工廠剛成立時,沒有人願意承擔品質檢證主管,因為這角色吃力不討好,經常要「得罪」不同部門。有人寧願對住電腦也不願意管理工場,怕工人是非多,又怕不能完成上頭訂下的生產目標。

我近年經營社會企業,持分者更多,平衡各方利益的壓力更大。老闆每逢聽到我向他「呻」人事的煩擾,他也會向我「呻」他千方百面的壓力,以提醒我每個人都有其「三煞位」,受困擾和衝擊是正常的,不要膚淺地「你看我好、我看你好」,正如一首廣東舊曲的名句:「彼此也在捱!」

每個人在不同場合和處境,都有最少一個「三煞位」。但亦只有在「三煞位」實戰格鬥,才能真正擴闊視野,修煉更淳厚的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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