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5-明報:【星期日人物】在珠峰上覺悟,在跑道上翱翔-視障人士登山紀錄者江覺年

明報:【星期日人物】在珠峰上覺悟,在跑道上翱翔-視障人士登山紀錄者江覺年
15.07.2018
許莉霞 關震海


覺年去年登上珠穆朗瑪峰,她認為只要有恆心、有毅力,每個人都可以達到他的夢想。


尼泊爾喜馬拉雅山脈的珠穆朗瑪峰是全球最高山峰,歷年有一種莫名的魅力教世人去登上世界之巔。「很美,周圍都是山景、雪景、河谷,聽到淙淙流水。雪山很近,好像自己伸手的時候,就觸摸到的感覺。」去年視障人士江覺年聯同其他同路人,一起登上珠峰,山上留給她是一個藍天,還有人生的覺悟。

可惜今年一月尼泊爾以安全為由禁止殘障人士登山,江覺年就此成為了紀錄保持者。

江覺年從小有嚴重近視,現在一隻4500度,一隻3800度近視,在她的世界,登上高山看到的有藍天;在西雅圖跑馬拉松四周是煙花掠影。遠的靠感受,近的靠同路人協助。一路上,與義工手牽手,肩並肩的走下去。江覺年告訴我們,只要動起來,世界便有光;只要有夢,世界會變得很美。去年從喜馬拉雅山登山回來後,江覺年拾回跑鞋,一呼一動的參加跑步比賽。「跑起來,我感覺像隻小鳥」,江覺年跑起來身輕如燕,臉上只有享受的歡愉。


趁眼前還有光 翱翔到珠峰

「只要你踏出第一步,沒有事情是不可能的,我現在57歲。我覺得比視力未衰退的時候,我的人生更豐富。」只餘一成視力的江覺年說,不再懼怕黑暗,珍惜餘光的分秒。

患有弱視及斜視的覺年,從小就不知道什麼叫正常的視力,16歲時的近視高達2800度。

十五年前,江覺年的視力衰退至一成,當時她沒有夢想,終日在家望天花板,「聽電視」度日。一個登山的夢想,一直在腦海盤旋。覺年年輕時,她看過一套介紹喜馬拉雅山的電視紀錄片,當時她不解為何會有人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登峰,但心中有莫名的嚮往。一個來自行山教練周佩欣的電話,這個馬拉松跑手與另一位視障人士李振輝竟不加思索的答應了,於是他們便成為了香港首對登上珠穆朗瑪峰的視障人士。

為了登峰,覺年用了九個月與一起登山的領航員操練體能及培養默契,他們走過香港大大小小的山。訓練過程不容易,覺年拉開褲管,顯示腿上好幾道因為行山跌倒至今仍未痊癒的疤痕。她深信毅力的重要,才令當初看似沒有可能的夢也能達到:「每一樣都是練回來的,如果肯練就沒有問題。」


登峰的意義是「齊上齊落」

2017年9月15日,覺年連同義工一行近十人,為5364米高的珠峰夢想之旅啟程。山上風光對覺年只是一片白皚皚,一路上有賴領航員一路的描述建構出一副圖畫,途經的山峰雪景,變得歷歷在目。

他們沿路都相安無事,事前最擔心的高山反應都沒有出現。可是,在最後的三公里,他們一度出現過沿途折返的念頭。這一段山路被之前地震所震爛,只夠一隻腳行走,旁邊就是懸崖,驚險萬分。最讓覺年感到掙扎的,是她的血含氧量過低,但終點已舉目可及。當時拍檔振輝對她說:「覺年,不用怕。如果你不上,我們就不上,我們可以下一次再上。」團隊「齊上齊落」的精神令覺年感動,因為登峰同樣是振輝的夢想,他竟然為了她的安全,連自己的夢想也願意放棄。幸好翌日再量的時候,血含氧量已回升,可以繼續行程。


江覺年(中下)和振輝(右上二)成為香港首對,亦有機會是最後一對登上珠穆朗瑪峰的視障人士。

登上山峰一刻,他聽到同行者說:「喂,阿輝,前面有一座山,前面是珠穆朗瑪峰。」覺年看見藍色,遠景要依靠義工描述給我們聽。「其實看不看見不是最重要,一起的感覺重要些。」

在峰上覺年回想從前大家連800米也跑不到,得到視障後卻到不同國家參加比賽;一開始嘗試踏上大帽山,今天竟然可以登上五千多米的珠峰大本營。雖然視障為他們帶來不少艱難時刻,但在山峰上他們同樣都有一個感悟:「只要肯面對,也願意伸出手來讓人幫助,夢想是可以實現的。」

他們有機會成為香港首對,同時最後一對登上珠峰的視障人士。今年1月起,尼泊爾政府有鑑於攀登者死亡人數增加,立例禁止單獨登山者、盲人及雙手或雙腿截肢者登上珠峰。覺年說,大自然之門為世人而開,每個人都擁有夢想的權利,每個人為自己生命負責,她希望尼泊爾政府可以放寬這個限制,讓其他傷殘人士都可以完成他們登峰的夢想。


漆黑的恐懼

由自己的家走到尼泊爾登峰,是經過漫漫長路。15年前,江覺年自小的惡夢發生了,變得僅餘一成視力。「你的黃斑點退化,視力會一天比一天差, 可能會退化至完全失明。」醫生突如其來的說話,當時42歲的江覺年感到晴天霹靂。自此她每一天醒來也很害怕,生怕一張開眼,就發現自己開眼和合起眼的世界變得沒有兩樣。眼前的生活如視力一樣變得愈來愈暗淡無光,辭了工的她終日留在家裏無所事事。她看到的只有化為模糊色塊的電視畫面,每天眐眐地坐在客廳「聽電視」,就這樣維持了五年的歲月。

踏上運動場跑步,令她走出黑暗,讓她因為參加馬拉松比賽,亦令她成為首為登上珠穆朗瑪峰的香港視障人士,讓她半百後的人生看見更多從未預想過的風景。


從前活在重重陰影下的籠中鳥

覺年踏出的一小步,悄悄為她的人生帶來變化。前半生的她,活得很不自由,仿似一隻籠中鳥,困在童年陰影及旁人目光之中。她自小就有深近視,8歲有800度近視,模糊的視力為覺年的成長抹了一層灰。小學戴著厚重鏡片眼鏡的覺年,常被同學取笑為戴著玻璃樽底的四眼妹及千里眼,同學有時更大呼:「喂!喂!科學怪人來了!」每一句嘲笑都為小人兒的心劃下一道傷痕。從此,她走路不敢抬頭,因為心裏也認定自己是一個怪模怪樣的人。


覺年從前很在意別人知道自己是盲人,現在的心打開了:你不說自己視障,別人又怎樣幫你呢?

她16歲的近視,已經去到2800度。中學成績單體育一欄格外鮮明的字母「F」,一直讓她耿耿於懷,更認為這是她人生的污點。考籃球因為看不清籃板,射十球皆不中;考排球只能眼睜睜見排球跌到地上,迎面飛來,也沒有法子打得中。從此,她害怕了運動。


那一刻 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盲人

逼於現實的無奈,再加上姊姊不斷的遊說,她在2007年進入了盲人輔導會的復康中心,跨出第一步面對一直逃避的心結。她重新學習旁人眼裏最基本的生活技能,花上一年重新學習走路,也學習如何剪手指甲、如何外出坐車。當覺年第一次跟隨導師外出坐巴士,手持準備乘搭的巴士號碼牌時,淚水不禁從眼角流出。「那刻,我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視障人士了。」自尊心強的覺年,即使進入了復康中心,其實仍然未能跨過自己的心理關口。


跑馬拉松後,覺說學會打開心扉,接受別人的幫助。

覺年說,現在只能從眼前矇矇矓矓的影像,依稀分辨到顏色及光暗。她笑着解釋:「如果你站到我跟前,我都會看見眼耳口鼻,但不會很清晰,眼珠就看不見了。」架著暗紅框全視線眼鏡的覺年,時常都會一身運動裝,因為她每星期大部分日子都外出跑步、行山、踏單車。朋友說她跑得快到像一枝箭,跟她行山時她總是走到最前,比一般人還要健步如飛。她說:「不難,不難。只要肯練,就可以做到了。」在她眼中好像沒有難成的事,但樂觀背後其實她走過一段不容易的時光。

「在視力未衰退的時候,我不求人的。我樣樣都會自己去做,我不喜歡去依靠人。」所以當初視力急退的時候,她也很不情願被人知道自己是視障人士,生活卻為她帶來一個個打擊。有一天,她發現視力退化到連餐牌上的文字都看不見了。在人前,她卻不動聲色,裝作還看得見。每次到餐館點餐,她只會叫同樣的菜式:咖哩牛腩飯或雞扒飯,因為她知道餐廳一定會有。但她心底裏是一陣的淒酸:「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連基本到餐廳點餐也做不到,我還可以做什麼呢?」


登山時,江覺年要扶住義工。

馬拉松的訓練,讓覺年克服對運動的恐懼。同時,讓她重拾信心,讓她發現在視力急降後,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到。即使最初長年缺乏運動的她,因為訓練辛苦,跑至口吐出白泡,她也堅持跑下去。

敢想敢動- 跑步時的我像飛鳥
當覺年放鬆跨出一步,眼前世界不一樣。「好像矇了一層煙,中間有時就有一塊黑影,有時是紫色的,有時是一大片的,好像是燒煙花的場景,有很多東西閃,就算合着眼睛,也會看見有好多東西是閃動。」

飛鳥愈飛愈遠,到過美國波士頓、韓國、日本、大連、廣州等地參加馬拉松比賽。她也愈飛愈快,奪得香港超級馬拉松50公里年齡組別第一名、台灣半馬拉松視障組冠軍、 美國波士頓馬拉松視障組冠軍,又以26小時50分鐘完成毅行者。她說:「跑步對我來說,不是一個運動這麼簡單,還改變了我的生命,讓我找回失落的自信、自尊與毅力。」


在跑道上,覺年說眼前四周閃啊閃,像燒煙花的場景景色。

覺年有兩種景色,一種是心中的景色,另一種是旁人替她描繪的景色。只要是好天氣,在大埔居住的她還是會堅持獨個兒沿着河邊跑,享受每一刻還有光的人生。「我還可以看見小小的時候,應該要去珍惜生命,因為我比人好,我還可以看見一些,當你經常說我拿了滿杯水的時候,你口渴我要喝一杯,其實沒有可能。當你口渴的時候,就算只剩下三分一的水,你也要喝。你說不夠嗎?但有些人可能沒水喝,你會如何反應?」

就算以後看不到點點餘光,這「飛鳥」堅持翱翔下去,黑暗使她明白:「勇敢去面對視力的衰退,敢向前、敢踏出,前面有很多東西我沒有想像過。」

(部分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許莉霞 關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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