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8-何兆彬:《無主之作》創作藝術是為了甚麼?

何兆彬:《無主之作》創作藝術是為了甚麼?
2019-05-08


(劇透注意:好電影不怕劇透。)

《無主之作》(Never Look Away, 2018)真好看。

電影由1938年納粹時代寫起,年輕美麗的Elisabeth阿姨帶著小Kurt看畫展。Elisabeth喜歡音樂,她會到巴士站著巴士司機替她嚮鞍,合奏成一曲天籟。當你以為漂亮的是女主角,劇情一轉再轉。故事橫跨幾十年,Kurt漸長大,在共產東德做畫匠,漸漸成名,後來不忿生活就是如此,漏夜逃到西德。看著看著,就知道這很可能是改編自真人真事。主角故事進展太Random了,不大可能是創作的,一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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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主之作》的主角,其實是那個被帶去看畫展,聽著官員肆意批評現代畫多麼腐敗的小孩Kurt。有天,他發現那個被選中給元首獻花的漂亮阿姨,突然光著身子,在家中客廳彈琴,她跟Kurt說:Don’t look away. Never look away, Kurt. All that is true is beautiful。不知怎的,她有天被驗出患上精神分裂症,被送到病院居住。

英文戲名Never Look Away就來自阿姨那句話。但電影德文原名Werk ohne Autor,其實就是Work Without Author ,即無主之作。電影後來有談到,這是電影主角藍本李希特的藝術信念。

電影故事背景橫跨納粹、東德(Dresden)、西德不同時代,相當龐雜。劇情另一邊線,是納粹正在作戰,病房資源緊張,醫生被指派執行一個殘忍任務,就是替政府清空病床:他先替有病的婦女絕育。再一個任務,是他替住院的婦女檢驗,手上持著一叠病歷,合格的畫一個藍圈,可以留下,不合格的畫一個紅十字,全部送到毒氣室。納粹不只屠殺猶太人,對自己的國民也一樣殘忍,這是當年納粹信奉的優生學。

Elisabeth被驗上患病時,家人不斷央求醫生,放她一馬。家裡緊張的不只是她個人,還是整個家族的名譽──極權社會都是集體負責制,沒有個人。Kurt父親一直不肯入黨(納粹),但老婆一直煩他,說入了日後生活會順遂。

Kurt長大時德國分成東西德,他天份高,替政府畫壁畫/宣傳畫,很有名氣,助手說甚至有女孩因為他是替Kurt當助手而認識他。但Kurt每天聽著聽著,畫著畫著,卻非在畫自己心裡所想,有天跟妻天漏夜逃到西德。兩個月後,東西德中間起了圍牆。

《無主之作》混雜了那麼多歷史背景,兩個極權政府,看到後來,才知道拍過《竊聽者》(The Lives of Others, 2006)的導演F.H.馮多納斯馬克,其實在探討藝術之義。Kurt幾歲就聽見納粹官員批評Mondrian的畫作是多麼腐敗,讀藝院學院時老師放幻燈片,大罵像畢卡索這種畫家,天天以創新之名,為自己謀私利,不為大眾,既自私又腐敗。但結果Kurt畢業出來,手畫著工人階級在勞動,他自己已加入了較上流的社會階級,開工時喝酒,開令人羨慕的紅車跑車,多麼虛偽。其實他相信的藝術信念,就是由個人出發。


於是他丟下了一切,跑到西德,入讀最前衛的藝術學校,從頭學起。電影沒有一味的歌頌當代藝術,反而有點嘲弄那些學生一味像跟屁虫一樣說「繪畫已死」,所有人藉創新之作,搞著完全形式主義的虛無藝術。電影最厲害的一大段,是寫Kurt花了前半身學得一身寫實功力(所有共產國家都抗拒前衛藝術,都歌頌寫實主義),學著別人在玩滴漏畫、畫抽象圓圈、以腳板醮了油墨在畫布上踏上腳印、在割開畫布。在自由、花碌碌的資本主義世界,他卻不知道藝術是甚麼,更感迷失。


這裡有一小段:

遇上了老師Antonius van Verten(角色參考自奇人Joseph Beuys),被他批評、啟發,閉關在畫室創作,他開始重拾所有同學都告訴他「繪畫已死」的畫筆,漸漸找到自己。戲中那段創作歷程,超過十五分鐘沒半句對白,卻是極其靈動精采。其實藝術不就是要先打動自己,由個人(不是群體)出發,它提煉自生活,我畫甚麼,不由別人告訴你。關於這一點,拍《竊聽者》獲擊節讚賞,結果被荷里活引誘到美國拍出《機密邂逅》(The Tourist, 2010)的馮多納斯馬克,回到德國,翻開這段德國歷史,相隔前作八年才拍出此作,一定有深刻感受。

(關於片中拍Kurt的創作歷程,這裡還有其中一段:)


步出戲院打開手機,開始發掘電影背後的故事。

電影沒有寫明Based on a true story/ Event,但果然是參照真人真事。主角Kurt明顯參考了德國藝術大師Gerhard Richter(李希特)的生平。開拍前, F.H.馮多納斯馬克/ 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曾跟李希特相處多個星期,做足資料。大師後來說如果有人要拍他一生,他會拒絕,或建議主角的職業改寫。但現在的電影劇本寫好後,導演有將全個故事讀了一次給今年87歲的李希特聽,告訴他那些是創作,那些基於事實。

當電影要試映時,李希特婉拒了親自去看。他說若電影拍得接近真實,那會很傷,更傷的是電影不夠真實。

「改編」上,電影有點稍作戲劇化處理,但真實的故事也不簡單:德國調查記者Jürgen Schreiber在2002年時,查出了Gerhard Richter的外父Heinrich Eufinger曾經是納粹年代高階醫生,曾替900名婦女絕育。據報,現實中李希特是讀到以上報導,70歲才知曉此事。

電影故事安排,是外父曾親自處理了Kurt的阿姨的Case。雖說七十歲才知曉,坊間一直相信,李希特在潛意識中一直知道此事,他早年以模糊畫成名──畫作先參照真實攝影,以寫實手法繪成黑白油畫,再稍作模糊化的藝術性處理。當中最早期的一幅,是參照雜誌照片繪成的納粹頭目Werner Heyde;另一幅早期作品Aunt Marianne,就是繪自阿姨抱著嬰孩時期的自己。此作原名Mother and Child(母與子),其實是姨侄,但李希特習慣模糊相片中的現實關係,因此才有「無主之作」(without author)這種理論的出現。


另一改動,是現實中李希特結過婚兩次,戲中他專一深情。這個安排,省卻時間,也有戲劇上的意義。因為他深愛妻子,才跟信奉優生學的外父起了那麼大的衝突,最後以藝術作出還擊。
這令我想起了Woody Guthrie在結他上寫上”this machine kills fascists”,以民歌抗法西斯。

李希特Ema, Nude on a Staircase,戲中也有這一幕。


看《無主之作》不期然會令人想到華意達遺作《殘影》,後者寫共產波蘭下的藝術家,如何被極權折磨扭曲。我記得有人提過:今天黃耀明不就是《殘影》中的主角?看《無》,我一直想起香港。

生命短促,相較之下,表達個人,以作抗衡,拒絕遺忘,拒絕忘記自己、忘記夢想的藝術,力量是何其巨大。


(5月9日本周四上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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