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08-明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港隊冒險「勇闖」珠峰,所為何事?

明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港隊冒險「勇闖」珠峰,所為何事?
08.04.2019


蕭曉華梁俊棋

法新社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左起:隊員黎樂基(Rocky)、隊長盧澤琛(阿琛)、副隊長 張志輝(Paul)、領隊曾志成
4月3日,香港首支代表中國香港攀山及攀登總會的登山隊伍,啟程前往世界之巔珠穆朗瑪峰,開展為期兩個月的冒險旅程。

出發前,領隊曾志成與三位隊員在誓師會會見傳媒,在攝影鏡頭之下,四人展示團結一致的手勢,眼神自信堅定,表示登頂任務勢在必行。

70後的隊長盧澤琛(阿琛)信誓旦旦,「我會告訴家人,過去每次登山我都平安回來,今次也一定會。」

然而,高達海拔8844米高的珠峰,氧氣指數只有地平線一半,三位隊員的四次海外訓練中,涉足過最高的山峰只達海拔7000米高,挑戰極限,未知因素多,能否成功,並不能保證。

考驗體能之餘,亦是一場生命之冒險。2017年,尼泊爾發生大地震,正在珠峰的攀登者不幸遇難;上年10月,韓國知名登山家金昌浩率領的登山隊,失聯多天後被發現集體罹難。根據過去紀錄,登峰的死亡率達8%,事故機會率高達70%,嚴重的凍傷甚而要需要截肢。

雖然知悉意外頻生,仍無阻副隊長張志輝(Paul)的堅決鬥志。一年前,他已放棄在志願機構的導師工作 ,全身投入訓練;正職為電子工程師的隊員黎樂基(Rocky),亦義無反顧地辭掉工作,整年主要依靠積蓄生活。

「你驚嗎?」記者問。

「當然驚。」阿琛說。


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是登山好手亟欲挑戰的目標。

登頂珠峰的路線有兩條,一條是從尼泊爾出發的南線,一條是從西藏出發的北線。「兩條路線,一樣難。」領隊曾志成說,今次他們由尼泊爾南線出發,經加德滿都、盧卡拉(Lukla)前往珠峰。整條路線有周詳計劃,由紮營位置、轉機時間、兌換多少錢,或該搭Uber還是的士,都鉅細無遺地預先記下。

曾志成曾三次成功登頂珠峰,屆時他會在大本營指揮行程,並每天記錄天氣、分析行程、留意隊員的血氧指數和身體狀況。「我是為了證明給別人知道,自己能夠登頂,亦能帶領其他人登頂。」


這支港隊在2017年尾進行招募,七人報名,六人入選,中途三人離隊,最後餘下今天三位隊員。「今次代表總會出行,某個程度看來,是非成功不可,若遇壞天氣就無話可說;否則只是個人的技術不夠、體能或性格有問題導致做不到的情況,希望盡量減少發生。」曾志成說。

他認為隊員的心理素質是成功的關鍵。「情緒是否穩定,或者能否聆聽別人,很重要,若不能體諒其他隊員,每每自行先做決定,就不能說是一隊人的行動,因隊員間需要默契和溝通。」


「很多時候,重大的意外源於很多細微的意外,例如發現自己身體狀況不妥,隊員絕對不能隱瞞,要跟隊友溝通,譬如你不夠暖,大家要一起討論究竟是不夠衣物還是吃得不夠,然後作出應變措施去解決危險。」副隊長Paul說。


假如隊員需要你的氧氣瓶… …

說起團隊精神,1975年中國國家登山隊成員夏伯渝在嘗試登珠峰期間,因為借睡袋給隊友而導致雙腳凍傷,最終截肢。記者問及隊員,若遇上相類情況,會否同樣願意把自己身上裝備給予隊員?

「我會先考慮自身安全,若有保障,你要取什麼我是不介意。假如我有兩支氧氣筒,一支是多餘的,我樂意給隊員,但不可能犧牲自己性命去救另一個人的性命。」電子工程師Rocky說。


不過,隊長阿琛則說:「絕對有機會(把自己裝備給予隊員),我的信念入面,攀山是生死相連的活動,這種感覺是攀山運動才有,行程中,登山者是一個連住一個的,一個跌下去其餘的又會跌下去。」

反過來,假如登山遇到困難,會否要求隊友提供裝備,或認為自己的生命該由自己負責?「我們是一team人去做一件事,登山最忌諱是太過自負。」Paul說。


「我想我不會要求,因為不可能去要求一個沒有能力拯救你的人去拯救你,最後可能兩個也會有性命危險。」Rocky說。

「我想我會表達給隊友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大家決定,究竟我的隊伍能否承擔得到。或者裝備可以分享用或輪流使用,這樣可能兩個(性命)也能保得住。當然若去到一個極端情況,只能剩下你或是剩下我,就要取捨。」阿琛說。


三位隊員事前作過四次海外訓練

五千人已登頂 為何還要挑戰?

直至目前,成功登頂珠峰的香港人共有十人,全球則有接近五千人;前赴後繼的成功征服者眾多,已不再被視為一項驚世創舉。「當年歐洲各國期望自己國家的登山隊伍能率先登頂,結果一個英國籍的紐西蘭人及一個尼泊爾人完成創舉,那時是一件彰顯國力的軍事活動。」曾志成說。

過去傳媒喜用「征服」來形容登頂,幾個隊員對「征服」一詞表示不認同,原因是人類不可能征服一座山,反之是大自然提供一個機會,讓人在特定時間到達頂峰。「跟做人一樣,也是天時地利人和,不能勉強,死也要上頂的話,會好像1996年的山難,當年登山公司的管理沒有那麼完善,就算遲了最適合的時間,也要勉強登頂。他們黃昏5點才到達山頂,但那只是完成路程的一半,還有下山的一半路程。」曾志成續說:「又可能一般香港人會說,你不用靠挑戰大自然來搵食吧,你不用靠挑戰喜馬拉雅山才可以搵食吧,那你為何要做呢?或者說,別人爬已經爬夠啦,你為何又要爬,為乜呢?」



對此,他們均表示,不管多少人曾經登頂珠峰,並不代表他們不可以再去。「如果要成為香港第幾個登頂的人,這樣單純看紀錄的想法,應該是十分危險的。」曾志成說,他們有另外一種價值觀。「每當我和父母吃飯,他們都會問『你今日搵到幾多錢呀』,卻不會問『你今次爬咗這座山,下次要爬哪一座山呀』。作為父母,除了擔心兒子安全,更不明白的其實是,大家的價值觀相差很遠。很多人只是為金錢生活,而我則想做一些事情,讓自己得到一種滿足。」曾志成說。


大自然老師給的一堂課: 謙卑

在幾位隊員眼中,登山者尤其着重心靈層面的滿足,包括講求人和大自然之間的關係,或他們相信山峰是一個很能練就人的場景。面對高山上嚴寒的天氣和惡劣的環境,步履維艱的時候,一個人要學會如何自處。無論前進或後退,當下也要忍耐、接受。在最低落時要懂得怎樣激勵自己,在狀態好時要懂得控制自己不要去得太盡,不輕慢,不沮喪,都是登山者所重視的靈性學習。

「我自己沒有宗教信仰,山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宗教,這是不知不覺的,初初玩的時候只以為是運動,爬到上頂就開心,但慢慢爬上去的時候,這個大自然老師就會教曉你一些事情,讓你有一個謙卑的心。」阿琛說。


「我本身讀書不好,但是能透過攀山,慢慢重建自己的人生。香港社會講求經濟效益,只重視你賺多少錢,但我的體會是,更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好的態度,去看待人生和在你身邊的人。」Paul說。

不過,這種心靈上的學習,要付出極大代價。除了在山上十幾天沒有辦法洗澡,去到營地,即使多累,還要硬着頭皮完成很多工作。「有時會想:為什麼要浪費這麼多錢來辛苦?我這些錢用來去歐洲玩更好啦。」Rocky說:「後來再想想,我能衝破這個困難,由一個營地走到另一個營地,那種喜悅其實是前所未有的。」


前赴後繼挑戰珠峰的登山者眾多

精神激勵比金錢本身更重要

這次登頂珠峰,每位隊員需花費6、70萬元才能成事,當中費用包括登山行政註冊費、氧氣瓶的費用、雪巴人嚮導、交通等。今次港隊因獲得不同機構的贊助才能成行。

有時,行外人難免提出:假如那筆金錢能直接捐作慈善用途會否比攀珠峰更有意義?

隊員均稱,某程度上爬山不能與金錢掛鈎,因為過程之中的經驗所得,不能以金錢衡量。他們將經歷和運動精神帶回來的話,感染其他人,帶出正面積極的信息,這比直接的金錢幫助更有意義。「民間慈善團體或者體育機構,有好多不同的渠道可以獲取得資助,而我們攀山運動一直比較冷門,較難獲得資助。雖然受眾是我們四人,但其實又不止是這樣,我們希望有一個回饋,將運動精神帶動別人,告訴別人,我們爬山,做人,是可以這樣的。」阿琛說。

「我也是幾個NGO機構的名譽委員,我幫小朋友組織,也有協助傷健人士,我認為這問題不是一種選擇,登山跟用錢去幫助弱勢社羣是沒有牴觸的,更覺得要給予這班登山的年輕人創造機會。」曾志成說。


珠峰垃圾污染問題如何解決

不過,除了登頂珠峰費用高昂,另一個代價就是,一些登山者在當地留下垃圾,經年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問題,資料顯示,在珠峰海拔5200公尺以上的地區,2018年一共清出重達8.4公噸的垃圾,海拔5200公尺以下的垃圾更重達335公噸,無法分解的糞便也開始污染下游河川,儼然成為全球最高垃圾山。

「是的,很多人說,你爬山是你很個人的事,個人成就的追求,但你要追求的同時,會污染大自然,我覺得所有東西也要取得平衡,我們會盡我們的能力,將自己帶上去的物件拿走,我想這是第一步我們可以做得到的。但大家也要明白在那個極端的環境中,是否可以在短時間將過去幾十年擺低的污染物清除走呢,這也是有一個現實上的難度。」阿琛說。


「當然有人再刻薄一點去看,就是你不去這個地方,就不會有污染。但地球上有什麼地方是沒有人去過呢,這對登山者來講是不公平,所有國家公園,或者所有地方,也有垃圾,甚至現在南極有污染。問題是那些登山者或者當局,有沒有妥善去處理這個問題,六十幾年也是這樣,那裏變成垃圾缸,每年都有志願團體去附近地方執垃圾,但不能因為太多垃圾就不讓人去,倒不如想想怎樣妥善處理環保,例如每年增加攀登許可的費用,用來請一班人在當地不停清理垃圾。」曾志成說。


志願團體冒着稀薄的空氣和低於冰點的溫度,清除登山者留下的垃圾。


會感到害怕但不會逃避

他們都指,人各有志,登山者就以山作為一個媒介去建立自我人生,或視爬山作為生活上一個提升個能力的平台,不是只是個人挑戰或一個冒險旅程那般簡單。

不過,毋庸否認的是,登山挑戰往往伴隨着危險。「對很多香港人來說,死亡很遙遠,平日上班下班,不會有『死亡率』這樣的一回事。」曾志成說,迄今登頂珠峰死亡人數達三百多人,在珠穆朗瑪峰上,仍有超過二百具屍體,整體死亡率是8%,而其中擔任高山嚮導的當地「雪巴人」死亡率高達36%。對此,隊員們認為,爬山固然有一定程度的危險,但不懂得爬山會將危險放大了。登山者是會以用自己的能力和經驗,將危險控制在可控制的範圍內,「如天氣不好,可以留多兩天等待,等到天氣轉好再上,這些就是可以控制的事情。」


「死亡是必須要面對的事情,會害怕,但沒法逃避,除非你不去。」阿琛說,臨行前已把保險文件交給家人,一些登山者更留下信,記下了重要的話。

「我好小心處理每一次旅程,我會告訴家人,每次也可以安全回來,這次也是一樣。」阿琛說。記者問:「真的可以保證?」他繼續說:「唔,是,我當然不能百分百保證,但我們經歷過四次的訓練,四次也是一些高海拔的山峰,及有一定難度的山峰,我們選這些,也是要模擬珠峰的環境,無論是海拔、溫度、風勢,經過這幾次之後,起碼這階段我們幾位隊員的身體狀況是可以的。」

他說,行程最大的挑戰,主要是天氣和臨場狀態。「因為我們幾個也未試過去超過海拔8000米高的地方,之前訓練最高也是海拔7000米。此外,絨布冰川狀態並不穩定,有時會雪崩,過去一些大型意外也是在那個地方發生,不過,越過那個區域,地勢相對會沒那麼危險。」

義工在清除垃圾期間,發現登山者的屍體。


只有十三個人明白的心情

假若真的遇上意外,隊員會怎樣面對?幾位均表示,行程會作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若遇上控制不到的意外,亦無話可說。「那真的無辦法了。」那又為何要堅持去做這件事?隊員不約而同地說,不會為一些完全估計不到的意外,而什麼也不做。「不做這一件事,是否完全沒有危險呢?就算出街過馬路,也有可能遇到不測。我們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有危險,那就去買保險,去減低那件意外所帶來的後果,我想,人生其實也是這樣。」阿琛補充。

「臨行前,可有話留給家人?」記者問。

阿琛頓時哽咽。「……我想帶一個信息給家人,希望他們明白,我為何要去做這件事。當然,如果我真的發生意外,希望他們知道,其實我當時內心很平和,因為我在一個我很喜歡的地方留了下來。」

「香港有七百幾萬人,有幾多人上過珠峰呢?到現在為止,加上這三個隊員,就是十三個。只有這十三個人才會明白,其他人不會明白,我們做的究竟是什麼。」曾志成說。

蕭曉華梁俊棋、法新社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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