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7-街知巷聞:「香港鬼佬」錄荃灣半世紀故事

街知巷聞:「香港鬼佬」錄荃灣半世紀故事
2019年7月7日星期日


圖8之1 - 從大窩口莊園遙望關門口村。村莊大門位於右下方。(1968年)(受訪者提供)

【明報專訊】一對外國老夫婦竟花了五十年時間研究荃灣,由初時人人狐疑的存在,到融入社區揹起孭帶邊湊仔邊做訪問、甚或是上契收契女,成為自嘲識少少唔鹹唔淡廣東話的「香港鬼佬」。

最近終將故事集結成書,以荃灣一條原居民村落關門口村的發展史為主線,細說荃灣經濟轉型過程、與荃灣人的故事。


六十年代抵港

兩名作者Elizabeth Lominska Johnson和Graham E. Johnson現定居加拿大,記者原先查詢可否以Whatsapp做電話訪問,Elizabeth帶點風趣地以電郵回覆:「相信你從我們花了這麼長時間寫書可以知道,我們不再年輕了,而且我們只有一部裝了Whatsapp的智能手機,因此要三人同時對談對我們來說有點困難,期望能夠用傳統的長途電話。」他們說自己識少許廣東話,但現在居於沒太多中國人的加拿大小鎮彭蒂克頓(Penticton),因此廣東話已生疏了,Graham隨即以機師般的口吻介紹彭蒂克頓,「大概在溫哥華東面約三百公里距離,被高山圍繞,在歐肯納根湖旁邊,地中海式潮濕氣候,食物和紅酒相當出名……」

與書中開首描述初抵香港的文字同樣溫婉細膩,「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我們帶着四個月大的兒子乘飛機前往香港。雲層突然分開,我們瞥見了香港,並體驗了啟德機場緊張的戲劇性。飛機在一個密集的物業區域上方急劇傾斜,然後降落。我們是美國康奈爾大學的研究生,第一次來到亞洲,希望完成我們的研究項目,並獲得學位。我們有兩年的研究經費和一些我們希望實現的想法。我們對未來的工作和生活是多麼無知、多麼令人興奮和充實」。Elizabeth是人類學學者,而Graham則是社會學教授,後者在讀書期間認識到一名研究香港漁業的人類學家老師Barbara Ward,因此開展了這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荃灣研究之旅。


荃灣人友善對待

Graham接受訪問時解釋,他們當時希望在一個快速變化的地方做博士研究,而初時就是被荃灣這個位置偏僻、工業發展卻異常蓬勃的情景吸引,在研究過程中他們見證着荃灣工業發展興衰。Elizabeth憶述:「初到荃灣,那裏是非常髒亂的工業區、人口過多、房屋明顯不足,四處都是安置區,非常令人驚奇。但同時卻有非常美麗的景觀,大帽山山麓就在後方。」Graham補充,當時沒有地鐵可到荃灣,大部分日子要等待甚少班次的殘舊巴士、小巴或九人車出市區,沒有的士。「由荃灣去香港有兩種方法,一是坐船去深水埗,在深水埗坐船去中環。亦可以從佐敦道行去尖沙嘴天星小輪到中環,總之非常慢,現在從荃灣去筲箕灣只需要四十分鐘,以前要花大半日去,大半日返。」

但他們慶幸的是香港在一八九八年英國統治後,殖民政府非常開放和鼓勵外國學者到香港研究,協助他們在根本沒西方人居住的荃灣安頓下來。Elizabeth心懷感激:「我們帶着初生嬰兒,當地人對我們很友善,事實上在整個研究過程中沒有人對我們不友善。我們驚訝的是在當時香港的殖民情况底下,加上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艱苦,但他們即使不完全理解我們的目的,仍然非常接受我們。」


原居民養豬種菠蘿

兩夫婦後來發現,原來這種歡迎外來者的性格是荃灣人的特色,Elizabeth指出:「因為他們本身就經常需要和他人交流,因為地理上荃灣與九龍和香港島很接近,需要在那裏交易、交流和溝通。」Graham續指:「這是有歷史可依,我們這五十年來多次回去關門口村居住,我們發現荃灣原居民好重視歷史,會記得曾在哪兒捕魚,即使工業化後不再需要捕魚,他們亦喜歡談論荃灣歷史,客家婦女仍維持唱山歌、織花帶的傳統。」

根據一九三一年的人口數字,荃灣只有5331人。荃灣發展源於清初,當時有沿海邊境的客家人安置政策,因此,荃灣獨特之處是開初的二十多個村莊都居住着客家人。他們初時以農業為生,亦會捕魚,Graham說:「荃灣好多人種稻米,但米的品質不太好,亦會養豬,是婦女重要的生計。他們亦種菠蘿,荃灣菠蘿因為甜度而非常出名。我們認識一個家庭,姐姐會坐街渡將菠蘿帶到香港島,然後將豬仔帶回荃灣,荃灣人養大豬仔後,賣去九龍或香港。」


工業化一團糟

一九一九年,青山公路開通荃灣段提供通往九龍的陸路,陸續出現一些零散的小型工業。二十年代興建城門水庫為他們帶來就業機會。一九四一年日軍佔領,好多人患病和死亡。幸好香港經濟快速恢復,工業化發展起飛,「上海廠家將機器搬到香港,發現荃灣很多方面適合建工廠,這裏有好多便宜土地又近海,而紡織業很需要水。荃灣於是不再只有客家人,還有上海人,中國文革之後,新移民湧港,多了廣東人。」

Graham稱直至六十年代後期,荃灣已成為蓬勃發展的工業市鎮,人口超過二十五萬。紡織業主導發展,染色等工序導致空氣和水污染,整個城鎮都是骯髒和臨時的外觀,住屋塞滿了空間,沒有綠化空間。「坦白說,荃灣經濟轉型的初步結果是一團糟。大規模移民、工業化不受控制地迅速擴張,但完全無規劃。直至一九六一年,政府將荃灣定為第一個衛星市鎮,香港第一個新市鎮。」


融入艱苦生活

在研究期間,二人選擇在原居民村關門口村居住。關門口村當時剛經歷了搬村,因為村落原先近海,夏天會出現水浸,村落成為第一個因無法忍受惡劣環境而要求遷新址的荃灣村莊,一九六四年完成搬村。「現時荃灣熊貓酒店後面有條關門口街,就是原村位置。」他們在一九六八至二○一四年間斷斷續續在關門口村居住了七年時間。

他們住在一間鄉村士多上面,大部分時間士多其實是個麻將館,住在那裏,他們很快就習慣了咔噠咔噠的聲音。「猶記得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一大群當地人聚集在士多桌子享受特別的冬季菜餚,燉狗肉。令我們驚訝的是,其中一人來到我們家樓上,請我們吃一碗。我們好驚訝,一來為他們歡迎我們感到窩心,但二來是因為在英國吃狗肉是不合法的!」Graham記憶猶新。由於當時沒有冷氣和電視,每晚人們勞動過後會坐在門外聊聊今日發生的事情,一個善良的老人在晚上賣水果,他以竹竿擔着沉重的籃子。小孩四處奔跑。

Elizabeth心有餘悸地說,研究初期生活艱辛,「幸運的是我們當時好年輕,強壯健康,六十年代末村落有很多蚊,煮食是一件hard work。幸好我們兒子很健康,除了有一次病得非常重,但我們十分幸運,遇上一輛的士,非常驚訝,他帶我們去港安醫院,我甚至不知道有這間醫院存在,最後他痊癒了。幸運的是村民不可思議的友善和給予大力支援,令我們堅持下去。」


關門口村見證荃灣史

據豎立在村口的石頭記載,初時居民開墾了一塊長條耕地,為了灌溉又挖掘了一條溝壑,並建造閘門控制海水流出流入,因此村名為關門口村。關門口村原居民中有三大家族,即陳氏、邱氏和范氏,據說陳氏和邱氏在一百年前建立了荃灣菜市場。從訪問關門口人,可以認識到荃灣歷史,例如二人訪問過一個工廠工人,他說:「在工廠裏,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一年休息六天……這讓人變得沉悶愚蠢,沒有時間做任何事情。我不再是人了;我總是像機器一樣工作。工作並不難,但時間很長:我必須早上七時半至晚上六時半在九龍工作。」他說僱主喜歡聘用當地人,因為他們不會頻繁地更換工作。

Elizabeth更訪問了十四名原居民婦女,錄下她們唱山歌的歌聲,「她們當中有些人非常情緒化,其中可能因為一般來說,在中國社會,談論自己是不禮貌的,也許因為害怕八卦,人們幾乎不會透露私事。但當女性意識到我和助手真的對她們感興趣時,她們從談話中感到自由」。


回歸大事慶祝最有趣

Graham認為研究期間最有趣的時刻是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關門口人反應好有趣,他們要舉行儀式告知伯公和土地公,政府將會改變。在那期間有慶祝活動,會食盆菜,在晚餐時唱一些抗戰時期的歌曲,因為據我了解在英國管治下是被禁止的」。

二○一四年,他們最後一次重返香港,因為關門口村舉行盛大的五十周年搬村慶祝活動,村民燒香、舞獅、食茶粿。荃灣人口現已達三十萬。訪問尾聲,記者問他們這五十年的感受是什麼,Elizabeth說在香港居住的經歷、人與事已成為她的一部分;Graham則分享,在一九七○年第一次離開香港時,他們和鄰居的小女兒上契,她叫他們契爸契媽,沒想到後來她組織家庭,結婚時寄給他們的請帖,竟稱呼他們為父母,令他們非常感動。「我們從沒想過可以成為另一種文化的一部分,成為中國人的一部分。」


文 // 彭麗芳
圖 // 受訪者提供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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