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21-街知巷聞:沙田友,三十年愛恨一日爆發

街知巷聞:沙田友,三十年愛恨一日爆發
2019年7月21日


七‧一四當晚,防暴警察挺進橫壆街,有市民在兩旁大廈平台掉下雨傘「空襲」。(資料圖片)

【明報專訊】七‧一四沙田之役,驟看不如六‧一二血戰金鐘的暴力,可當中的恐怖卻不下夏愨龍和的硝煙和彈頭。

警方雖然沒有出動各式子彈來對付示威者,可是卻在商場的公共空間之內,不分青紅皂白不問老嫩對示威者、消費者和當地居民施以威嚇,並以警棍、胡椒噴劑作驅散,繼而令新城市廣場留下一片凌亂和血迹斑斑,令沙田居民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回憶。


一覺醒來,社區表面安然無恙實則五臟俱焚,百感交集頗有潸然下淚之感。

社會實驗 精心規劃

一九七五年,我伴隨外婆一家七口,從橫頭磡搬入剛落成的瀝源邨第一座,就是依循殖民地政府的social reengineering process,聯同後六七真•暴動的一代人,有幸參與了一個嚴謹設計的社會實驗,在實驗室內得以使用精心規劃的道路和空間,能夠與社會不同階層的居民巧妙地和諧共享於新市鎮的消費、文娛和交通設施。加上一九八○年代初的代議政制,政府以議會吸納壓力團體,再透過非政府組織配合各部門包辦青少年活動,整個社區井井有條治安清平,就連交通意外也排除在連環相扣的elevated podiums之外。

一九七○年代香港工業方興未艾,高等教育尚未普及,階級鴻溝依然明顯,港府透過落戶瀝源邨的《小時候》兄妹,以高明的編導技巧和手法,成功軟銷美麗新世界的願景和幻象。戰後嬰兒潮和X世代毋須操心政治,便能坐享全球一體化兼大陸開放後的free ride。接下來「後過渡期」限售土地的操盤以及外資湧入,引發貨幣供應和流速上升的通脹,竟使福利政策、經濟增長並行不悖。一場發生在沙田的社會實驗,竟由衣衫襤褸的《小時候》,升級到居屋的《晴天雨天孩子天》,鬆化甜蜜猶如棉花糖一般,令人長醉不願醒。

來到二○一九,歷經金融風暴、SARS、雨革失敗的沙田大叔,清楚明白那個橫跨三十年的社會實驗,就如一切童話般離地。然而七‧一四血洗新城市的影像,無不刺痛老沙田的心田,更不無反諷地戳破當下政府的無能,無力再撐前朝的偽精英假和諧的管治方針,結果在代議政制暨社區規劃的示範單位中徹底出醜。


公屋設計 汲暴動教訓

有說七十年代公屋設計,汲取了一九五六年九龍暴動的教訓,早已方便武裝力量運輸、集結和推進,終於來到二○一九得到證實。綜合各方事後分析,其中一批警力便是集結在瀝源社區會堂前的空地(A),然後分批向新城市廣場一帶推進。猶記得《小時候》的日子,家麒與一班同學總會在空地聚會,時而談天,時而踢波跑步,不用擔心非法集結,就算知「奇妙事不斷有」,萬料不到眼前會有防暴警察。更奇妙的是,昔日天真可愛的小童星,陪伴大家度過「晴天雨天」後,順利踏着政府安排的社會上流階梯,長大後竟搖身成為彪悍大將,在好運中心使出「新柏林圍牆」來鎮壓學生,真的要問句「為什麼什麼嘴可笑」。此時此刻,這個沙田大叔,在區內由幼稚園讀到大學,不禁黯然神傷,慨嘆這個鋪排四十年的long con實在是個大笑話。


植根社區 保土護鄉

不過,騙局偶然也會弄假成真。這場社會實驗,核心的內圍就是一九八一年頒布的《地方行政白皮書》,以及隨之而來的區議會選舉。本來隨風飄泊的戰後世代,有幸植根在新市鎮內,慢慢開枝散葉,從屋邨到中小學,昔日同窗成家立室,填海而來的土地竟也培植出鄉土意識。殖民宗主撤退前賜予民主充權,許或徒具形式。然而毗鄰連接的公屋、居屋、私樓,家族朋輩之間就此形成血脈相連或志趣相投的社區聯繫,以至保土護鄉的熱血情誼。七‧一四最震撼人心的一幕,大概就是瀝源邨第一座和好運中心的街坊,即時回應沙田鄉事委員會路上的抗爭者,空降垃圾袋、保鮮紙、雨傘甚至膠面盆的場面(B)。當時便跟友人打趣,這是現實版的 Les Misérables 2019。可是,入夜後防暴警察挺進橫壆街,兩旁大廈平台由空降變成空襲(C),那股怒火和齊心,卻是重現《邊緣人》舊式屋邨圍剿匪徒的憤怒,一種不信任制度而自衛自救的團結。更有甚者,無論是沙田中心和好運中心的住客,義正詞嚴捍衛私人物業的產權,或是沙田大會堂前面怒斥警察濫權的銀髮一族(D),在在顯示群眾自治的力量、社區身分的認同、私有產權的確立,也展現了抵抗一切極權的自由意志和精神。代議政制的示範窗口,偏偏在制度崩壞議會失效時,發揮了最耀眼的光輝,甚至燃亮香港未來走向的道路,那恐怕是籌組「沙燕少棒隊」的民政專員也萬料不到,老中青的沙田人居然在沙燕橋旁打出一記亮麗的全壘打。


空降物資 空襲防暴

七‧一四血戰沙田,新城市廣場是主要戰場(E)。警方的圍堵戰術加上封鎖火車站,令到數以千計的示威者撤退無路,及後警員冒進商場,引發連場混戰,固然引來多方責難。商場管理公司的處理手法,更為沙田居民所質疑,斥責其無力保障消費者和過路人的安全,更有「引清兵入關」與警方合謀之嫌。連日來,沙田街坊不斷在商場抗議,要求管理公司解釋,屢次叫喊「SHK = Sell Hong Kong」的口號。現場採訪記者或許大惑不得其解,何以街坊如此齊心,並且義無反顧真身露顏出現。沙田友對新城市廣場又愛又恨,這一切又得從頭說起,回溯過去三十年的發展。


官商合謀 見利忘義

沙田新市鎮的設計理念,源自「衛星城市」的概念,居民日常作息起居都在區內完成,無用前往港九仍能自給自足。這樣的設計理念,配合城門河兩旁連接各屋邨的單車徑,環保地將居民帶到市中心,再轉搭火車出入,達到「花園城市」的效果。然而這種概念,背後是以勞工密集的製造業為前提,建基於工業社會年代講求同質化、規模效益以求降低生產成本的運作模式。於是,市中心的建築高度密集,以天橋連接大廈平台,貫連中央集權式的集體運輸,形成一個百川匯聚流的系統。一旦系統因外來事變化(百貨公司大減價、內地黃金周等),便往往超出負荷,無論是車路以至行人通道都會極度擠塞。七‧一四當日清場的混戰,既因警方部置的考量,也有新城市周遭硬件的承載早已超出正常負荷的因素。


硬件超載 無視街坊需要

回頭再看這樣的城市理念,也成就了官商合謀的濫觴。七八十年代,要在市區近郊開發容納五十萬人口的新市鎮,政府需要壓低社區開發的成本(曾幾何時政府是會盡力量入為出的),而商人則希望得到有形或無形的補貼以減低項目的開發成本。適逢當時香港前途未定,發展新界充滿變數,集商業、零售、住宅、交通、文娛設施於一身的大型綜合發展項目風險尤高,於是造就了政府以低廉地價以及其他優惠條件批出土地。一九八四年落成的新城市廣場,大型日式百貨公司進駐,小康之家物質日益豐富, 配合電氣化鐵路的更新,一個又一個《城市故事》般核心家庭、專業之路紛紛建立在城門河兩旁,告別《香港8X》的手工家庭經營的粗放模式和社會形態。

同樣地,藉着商場帶來的人流、現金流和管理經驗,新城市廣場的發展商也得到升級學習的契機。從七十年代專注工廈、細價樓的發展模式,慢慢建立一套以大型綜合發展項目為核心的商業模式,逐步超越了早期的華資地產商如合和、大昌等,繼而成為所謂四大地產商,而商場的business model更應用到全港各區,以至成為覆蓋全中國的獨立品牌,以資產值計算更一度躋身全球十大。可是,這條範式轉移的路途,卻是踏着沙田居民而來的,沒有當初的都市設計帶來的壟斷地位,也就沒有後來豐厚的資金累積。沙田人的憤怒,也源自地產商的忘本。是的,跟商人談社會責任、社區歸屬,在香港這個「借來的時空」見利忘義的商埠,大概是too simple and sometimes naïve。可是,新城市廣場往昔依靠周邊居民日常消費而起家,到近年的商舖組合一味向北依靠,七‧一四三樓血案現場平常不過是旅客血拼現場,廿四小時開放的公共通道兩旁,某國際知名品牌全球銷售金額最高的零售店舖便位列其中。沙田人的基本需要早已被yield optimization推到最偏遠的角落,或甚擠出商場的版圖,然而卻要忍受擠擁不堪的環境、inflated prices的消遣飲食等negative externalities,老街坊義憤填膺實非無因。


沒有暴徒 只有暴政

從八十年代冠絕全球人流的連鎖快餐集團,直到今日,單以停車場收入一個周末已為集團創造以百萬港元計的現金流,便是受惠於港英政府自開埠便採取的tax farmer方針。這種透過地主或商行繳付的地價或利得稅作中介,間接向市民抽稅而壓低直接稅的手法看似無害,實則卻是造成施政向商家傾斜的元兇。回歸後經濟增長非復往昔,民主訴求卻與日俱升,而政制卻大幅倒退回到八十年代,民意無法反映在議會,代議士無權審議法案或制定政府預算,因此無法緩和貧富懸殊,土地應用不均。近日在街頭喊得最響亮的口號之一,自然是「沒有暴徒,只有暴政」,其實警棍胡椒催淚的暴力,遠不如沒有人民代表權的政府的暴力,正所謂「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 is tyranny.」

也許,世事總有奧妙的安排。七‧一四當晚,沙田大會堂「百步梯」本應播放紀錄片《地厚天高》,對面的商場入口,正是原來的「羅馬廣場」。連日來的抗議,群眾每有聚集廣場之上,正正是在威權面前展現羅馬公民般的自由意志和精神。也許,多年來伴隨沙田友的樂章,最後會「發夢」成真,「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終於會成就歡欣繽紛的大宇宙。


文 // 奇夫
圖 // 資料圖片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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