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7-安裕:悠長假期二十年

安裕:悠長假期二十年
2016年4月17日
安裕周記


【明報專訊】剛過了的這個星期是日劇《悠長假期》面世二十周年。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五日星期一,《悠長假期》在富士電視台首播,之後的十個星期一晚上九時,電視迷圍攏不去;「月九」(星期一晚上九時)成為日本大眾文化的不可替代名詞,幾乎所有新晉或資深編劇演員導演都以攻下「月九」檔期為最大事業目標。然而到了最後,得出的結論卻多是「此劇比不上《悠長假期》」。

無可爭論,《悠長假期》已然成為日劇不朽之作甚至是不可取代的神話,過了二十年仍是日本社會談資。在這個演藝事業轉換速度之快堪比攝影機快門的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一套電視劇在兩個年代之後仍然有味回甘,不是簡單的一句「好睇」便可解說。有人說,這是北川悅吏子的劇本出色,也有說木村拓哉和山口智子的優秀演出;然而一套電視劇流傳二十年必有其不會因時光流逝而磨滅的因素,這就是日本社會的印記。

於香港的日劇迷而言,印記是《悠長假期》VCD在手的年代是一九九七回歸前後,是他們成長過程絕對不會忘記的時代轉折;於個人而言,小強小濤樹明把不知從何而來的四又四分三吋直徑小圓碟在群組交換,周末假期呆在電視機前急速消費以免阻礙後來排着隊的組員。堅實的同道中人密切關係建構美好的回憶,尤其是在濁浪排空的當下,那是清澈澄明的昔日。

《悠長假期》一九九六年成為當年乃至迄今的日劇經典,是日本社會帶動的主觀氛圍所致。一九九六年,日本失業率突破百分之三點三的警戒線,這是日本經濟在六十年代初池田勇人擔任首相以來所罕見。誠然從經濟學來說,三點三是基本消費,但在日本全民就業已經成為常態的往日,三點三是觸及心理關口的衝擊。去年是二戰結束七十周年,《朝日新聞》網上 版推出了一套極為精彩的日本近代史,包括了六十年代經濟起飛的簡述及照片。其中一張予人印象深刻:一九六八年西方經濟出現衰退迹象之時,那年歲暮日本企業因生意極佳大發獎金,東京日本橋一帶滿是笑意盈盈的白領採購過年用品。要已經習慣人人就業出口攻無不克的經濟體出現百分之三點三的「高」失業率,不是一句「季節性因素」便能打發。


 《悠長假期》角色的就業不安

《悠長假期》在劇集植入了令人感到切身的最主要因素——失業——是此劇深入人心的根本。過了二十年,再次細看劇中主要角色的就職狀况,便是當年日本流行名詞「就業不安」的寫照:木村拓哉:狀况不定的鋼琴教師;山口智子:失業的前模特兒;竹野內豐:無固定職業;稻森泉:無固定聯業;涼:無固定職業;松隆子、廣末涼子:學生。除此之外,劇中木村拓哉的大學老師森本治行與攝影師豐原功補是全職。若是以年齡層劃分,該劇三十歲或以下的色色全是「就業不安」或是介乎失業與就業之間的灰色地帶。一個國家的青年族群失去就業前景,絕對不止是經濟問題而是政治難題,不安躁動,自我質疑,都是不能避免的併發症。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出身的北川悅吏子的劇本把這一社會狀况以柔性的筆觸勾勒縈繞年輕一代胸臆,獲得強大共鳴。

當然,劇作畢竟是劇作,《悠長假期》結尾自然是美好的結局,木村拓哉獲得鋼琴大賽冠軍,回到山口智子身邊,一同走向更遠的目標波士頓。所有劇作必須有一個結局,是好是壞悉隨編劇和監製主便,《悠長假期》的過程及結局,令電視觀眾在鬱悶的東京上野區劏房享受了找不到工作壓力下的解脫,愛情在失業族群當中成為自我治療的動力。然而,現實並非如此,因為日本就業情况在《悠長假期》完結後仍然沒有退下,一九九七年是三點四;一九九八年是大幅突破百分之四大關的四點一;一九九九年四點六七;一直衝到二○○二年的百分之五點三六。這種日本傳媒形容為「超高空飛行」失業狀况高踞不下,雖然二○○七年回落到三點八三,翌年反彈,並在二○○九年再高上五點○八。


美國紐約的一場談判

同一時間,日本戰後引以為傲的終身僱用制出現巨變,六十年代經濟高速增長期揭開帷幔後,人力巿場求材若渴,企業為了綁牢職工免致流失影響生產,推出一生僱用的終身制。可是,到了九十年代,這種超穩定制度崩潰,就如《悠長假期》劇中多數主人翁那樣無法穩定就業,取而代之的是打散工式的兼職,猶如木村拓哉在劇 中的不穩定狀態。這一切必須從一九八五年紐約廣場酒店的談判而起,美國以政治手段逼使日圓升值,以「解決」日本對美國的巨大貿易順差。這裏以引號形容「解決」,實是美國列根政府因着在野民主黨的壓力,把解決美國國內政治僵局的責任推在日本身上,通過強硬的手段逼迫日圓升值。日本是美國羽翼底下的其中一員, 哪敢不依,誰知這樣一來,日本為了抵消日圓升值而帶來的通縮效應,一再調低利率剌激經濟,引發投機之風大盛,日經指數由一九八六年的一萬三千點飈升到一九九○年的三萬九千點,東京商業用地價格漲了三倍,住宅用地漲兩倍。一九九○年,日本政府為壓抑通脹及炒風,主動採取緊縮政策,同年一月股巿崩圍,經濟榮好泡沫戳破,開始日本社會所說的「失去了的二十年」,大批企業倒閉,終身僱用制破產,失業率就從一九九○年的百分之二往上直衝。


經團連倡「新時代日本式經營」

一九九五年,也就是《悠長假期》面世前一年,日本最大的商界組織經團連發表影響至今的研究報告《新時代日本式經營》,箇中要害在於一個「新」字。經團連倡議大量聘請兼職員工,日本政府政策加以合拍,上下結合,日本全國兼職員工由一九六五年的約二百萬人飈上,到二○○五年已逾一千五百萬。而且新時代的兼職員工並非負責強度較輕工作,而是工作內容與技術要求與正式員工一樣的「準員工」,這佔了總體兼職員工人數的三成多。兼職時代正式來臨,變化帶來深遠影響,除 了結束終身僱用制,日本一向自詡的集體主義亦因利之所在各走各路。更重要的是,終身僱用制的基礎不全是經濟因素,還有西方社會認為是「奇妙」的集團結構。日本延綿久遠的縱式等級觀念是為集團結構的根本,一旦解散終身僱用制,就連制度內作為支架的順從等級觀念一併推倒,在講究長尊幼卑的日本社會令人無所依從。

就像《悠長假期》中的幾個年輕人的情况,無法如長輩那樣找到終身僱用 制的工作,只得在人海職場之間來回漂移。不過,必須指出的是,日本企業也不是鐵板一塊一成不變,在面對五十年一遇的大變過程當中,企業曾經出過力發過光,資訊科技的興起帶來機遇,領先技術令到日本電視機在等離子(Plasma)及液晶(LCD)電視機兩大戰場同領風騷,近期賣給台灣鴻海集團的聲寶 (SHARP)更在二十吋以上的LCD畫屏技術一度領先世界,其龜山廠房被形容是LCD的母體。可是,韓國及中國很快追趕上來,日本員工薪酬開支帶來的高成本無以抵擋平價的中韓產品。七十年代已經震驚世界的日本家用電器八大金剛,日立、東芝、松下、三菱電機、新力、富士通、NEC及聲寶,到後來不少在本行出現經營困難現象,企業變賣家當,改以高增值產品捲土重來。其中,日立把強項的科學技術與資訊科技聯結,推出像德國企業的自我更新的4.0版本;東芝不做雪櫃,轉頭去了搞與原本產品風馬牛不相及的核電。


電視機前的自我慰藉

《悠長假期》便是在經濟八級地震的如此時代面世,電視世代感同身受,周邊家人朋友無不受到經濟泡沫爆破的衝擊,靠着虛幻的劇中人物言行自我安慰。也許是巧合,之後的日劇及電影也有觸及日本經濟起落邊緣,演員堤真一及佐藤浩市的一片一劇都曾令觀者感慨。電影《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系列,講述五十年東京一家汽 車修理店老闆堤真一的人生,對照出日本經濟起飛的全景;今天在香港再看,有如在二十一世紀討論「獅子山精神」,小社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努力奮鬥得臻繁榮彼岸。電視劇則是主旨更為明顯的《官僚們的夏天》,說的是五十年代通產省官員佐藤浩市傾力推動日本汽車工業發展,最終一舉擊倒汽車巨人美國。

然而回憶的美好無法彌補現實的殘酷,香港亦無法回到交換VCD追看《悠長假期》的昔日,潛台詞是於任何層次而言的美夢日子已然一去不回,包括社會更包括政 治。日本則是掉進更深的黑洞難以重出生天,少子化的單一民族社會,生產力下降的同時醫療支出有增無減;官僚僵化揭出福島核電廠黑幕式的顢頇無能,日本的匠 人精神在核電事故裏原來拆爛污之極。人們要興許回到電視前才能紓解種種心痛,二三十吋見方的電視屏裏的劇集角色帶來「期待」——期待分享木村拓哉贏出鋼琴 大賽的如釋重負、期待《悠長假期》對白裏經常出現的「奇蹟」一詞;期待分享堤真一全家擠在狹小的修車店前舖後居觀看東京奧運的滿心興奮;期待分享小汽車推 倒巨人福特佳士拿通用的人心大快。這一切一切直至關上電視,畫面回復一片漆黑,就跟我們的窗外一樣,暗夜從未離去。


文:安裕
編輯: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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