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24-羅雅寧:歷史補遺:看得見的中環歷史——再談閣麟街

羅雅寧:歷史補遺:看得見的中環歷史——再談閣麟街
11:47 24/4/2016


1878年聖誕夜大火,遠至歐洲亦有報道,圖為當時法國一份期刊的插圖,顯示中上環火光熊熊的情形。1878年聖誕夜大火,遠至歐洲亦有報道,圖為當時法國一份期刊的插圖,顯示中上環火光熊熊的情形。約1895年的閣麟街,圖中的建築物大都是1878年大火後重建。約1895年的閣麟街,圖中的建築物大都是1878年大火後重建。閣麟街/吉士笠街民房遺蹟閣麟街/吉士笠街民房遺蹟
【明報專訊】香港開埠初期最早發展起來的中環城心地帶閣麟街、吉士笠街、嘉咸街、卑利街,如今正面對一場大型市區重建,居民已幾近全部遷出、舊樓房相繼被推倒,有百多年歷史的露天市集快要變成一個沙麈滾滾的大地盤。就在這時候,一組年代久遠的民房遺蹟竟被發現留存在閣麟街、吉士笠街之間,民間研究者日以繼夜追尋它的來歷,近日這些謎團正逐步被解開。
這些遺蹟,究竟想告訴我們一個怎樣的香港故事?


史上第一次重建

今日的閣麟街、嘉咸街熙來攘往,原來英國人在170多年前接管香港島不久,這一帶已經是華人聚居及做買賣的地方,叫「中市場」(Middle Bazaar)。地理上,中市場沿兩條從山上流下來的水溪而建,這是當時區內唯一的水源。1844年4月,殖民地官員郭士立(又名吉士笠,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統計了維多利亞城的華人數目,中市場有2747人、254間商舖,有許多木搭的寮屋,當中亦有不少妓寨及賭檔。當時港督砵甸乍認為中市場品流複雜,影響旁邊的歐洲人住宅區,加上當時中英政府已簽訂《南京條約》且雙方已換約,香港的殖民地地位正式確立,位於海旁不遠、屬貴重地段的中市場不應再全由華人使用,遂決定收回土地及大規模遷移華人至太平山區,再將地段拍賣給洋人及少數華人作商住用途。當時中市場的華人聯署反對搬遷,後來政府透過免地租五年的優惠鼓勵他們遷往太平山區的新劃土地,事件才得以平息。1844年9月,中市場原有的全部房屋遭移平,街道重新規劃,這區進行歷史上第一次重建。
翻查業權資料,閣麟街民房遺蹟坐落內地段(Inland Lot)第104號,該地段最初在1844年拍賣,後幾度易手及分拆,分別在1847及1848年由蘇格蘭人德忌利士.拉畢克(Douglas Lapraik,1818-1869)購入。德忌利士於1843年來港,白手興家,創立了德忌利士洋行,並買下香港仔臨海地皮,興建船塢。他又開設了德忌利士輪船公司,並參與建立黃埔船塢,旗下的輪船縱橫中國沿海地區,成為了一代船王。德忌利士投資有道,在中環擁有大量物業,又在薄扶林興建德忌利士堡(Douglas Castle)作為居所,今日已成為港大學生宿舍「大學堂」。1862年,德忌利士捐款興建位於畢打街的「大鐘樓」,鐘樓在中環屹立逾50年,而中環的德忌利士街亦是以他命名。
1847年7月,德忌利士將內地段第104號A,即吉士笠街2至10號,售予美國船長安德葛(James B. Endicott 1815-1870),有趣的是,安德葛於1852年以信託形式將這物業贈予一個名叫吳阿嬌的華人女子。
吳阿嬌,又名「紅毛嬌」,水上人,她從1842年起至1852年與安德葛共同生活,並誕下五名子女,當時這類受洋人照顧的婦女,被稱為「受保護婦女」(protected woman)。吳阿嬌本身行事獨立精明,早年販運鴉片,更曾直搗海盜巢穴談判,膽識過人。後來投資房地產,獲利甚豐,更成為一班「受保護婦女」的首領,生平事迹被收錄於《中國婦女傳記辭典(清代卷)》及香港大學出版社近年出版的Dictionary of Hong Kong Biography。


真正華洋雜處的社區

據已故歷史學家施其樂牧師(Rev. Carl Smith,1918-2008)的研究分析,十九世紀的閣麟街、吉士笠街、嘉咸街及卑利街一帶,是真正華洋雜處的社區,住有華人、印度人、巴斯人、澳門葡籍人士、少數歐洲人,也有妓女和「受保護婦女」居住(註1)。相對西面近太平山街的純華人區及東面的洋人商業區,這華洋雜處的社區(施其樂形容為「中間地帶」(「in between」area))比較適合這些有特殊身分的婦女居住,也方便她們的「保護者」出入免於尷尬。
吳阿嬌在1852年來港定居,一直住在吉士笠街2至10號地段,而因為她,吉士笠街後來又叫「紅毛嬌街」。由於該地段屬安德葛所立的信託基金名下的資產(德忌利士為託管人),即使後來吳阿嬌因過度投資而於1878年3月宣布破產,她與女兒仍得以繼續在那兒居住,直至1914年,該信託基金才重歸安德葛後人名下。

1878年聖誕夜,中環發生一場大火,改變整個社區的面貌。根據當時報章報道,火警警號於12月25日晚上十一時響起,由於當晚人人忙於慶祝,對火警不以為意,延誤救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最終燒毀中環三百多間房屋,範圍涵蓋皇后大道中至荷李活道、砵甸乍街至士他花利街,全部樓房付諸一炬,包括閣麟街及吉士笠街上的所有房屋。


「背靠背」唐樓 見證城市轉變

受破壞的地區於1879起全面重建,內地段第104號由於屬德忌利士家族持有或託管,因此便一次過規劃了一組共十間背靠背、邊貼邊的唐樓(吉士笠街2至10號及閣麟街25至33號)。這種唐樓設計當時十分普遍,用盡所有佔地空間及供多人居住。由於建得密密麻麻,缺乏窗戶,空氣流通欠佳,衛生環境惡劣,成為疫症溫牀。1894年,鼠疫大規模爆發,其後數年奪取成千上萬港人性命(註2)。隨後港府在1903年修訂《公共衛生及建築物條例》,要求唐樓背後加設最少1.8米闊後巷,「背靠背」唐樓才慢慢被淘汰。
這十間1879至1880年建成的「背靠背」唐樓卻留了下來,於1900及1916年分別由富商何東及何甘棠購入再分售,其後經歷日佔時期、戰後內地難民湧港時期,單位間成板間房出租,住着從事各行各業的平民百姓。這組唐樓一直至1960至70年代成為危樓才陸續拆卸,但竟奇蹟地留下一整列由青磚及花崗石構成的背靠背牆、三間吉士笠街屋尾廚房間牆及閣麟街唐樓的地牢部分(註3),見證香港由十九世紀過渡至二十世紀的城市轉變。


呼喚被遺忘的城市記憶

為什麼我們認為這組民房遺蹟具重要的文物價值呢?
十九世紀的香港,唐樓是大部分草根階層平民百姓的居所。閣麟街這組「背靠背」唐樓遺蹟,展示出這區自十九世紀下旬擠迫密集的居住環境,直至鼠疫大爆發,政府有必要正視環境衛生及房屋規劃而修例、通過《公共衞生及建築物條例》,要求新建唐樓在屋背加設後巷。這組碩果僅存鼠疫前興建的唐樓群遺蹟能留存至今,是香港公共衛生及城市規劃發展史的重要佐證。
這組民房的業權由洋人大班過渡至華人富商擁有,反映殖民地早期由洋人壟斷土地,逐漸過渡至華人精英在經濟上抬頭,是香港社會發展的縮影。遺蹟亦記載了殖民地早期「受保護婦女」、特別是吳阿嬌的故事,當年「紅毛嬌街」以這個奇女子命名,民房遺蹟是這段歷史的唯一實體證據。而這些婦女所生的混血兒,不少後來成為香港舉足輕重的人物,何東在遷往半山前即長期在該區工作和生活。
民房遺蹟經歷百多年歲月洗禮,雖然不再完整,但蘊含的歷史信息依然強烈。它就像一個深深地刻在我城路上的印記,呼喚着我們早已遺忘的城市記憶。保育遺蹟的意義,在於它的存在能讓我們對過往有所認知,對當下有所反省。在這面臨市區重建的百年市集,我們有幸找到香港現存最古老的「背靠背」民房遺蹟,連同附近的永和號、三間戰前唐樓,以及嘉咸街、卑利街的百年路邊石水渠,這一系列的建設展示了這區過去百多年來的發展歷程,若能妥善保育及做好詮釋工作,對後世理解中區的歷史發展將有很大幫助。
(二之二,完)

註1:根據施其樂的研究,部分「受保護的婦女」亦有經營妓寨業務,而吉士笠街2,6及8號,曾在1882至1884年被政府發現有無牌妓院經營
註2:根據1901年6月30日的衞生報告,吉士笠街2號在該年曾有鼠疫的病例
註3:根據1895年6月22日的政府憲報,閣麟街25、29及31號曾發現有非法供人居住的地牢
參考:
Carl T. Smith, A Sense of History: Studies in the Social and Urban History of Hong Kong (1995)
Carl T. Smith, Protected Women in 19th-Century Hong Kong (article) in Women and Chinese Patriarchy (1994) edited by Maria Jaschok & Suzanne Miers
Adam Nebbs, The Great Fire of Hong Kong (2010)


文﹕羅雅寧
圖﹕高添強、中西區關注組
編輯﹕劉子斌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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