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28-對談現場: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曾鈺成梁國雄對談《廿一世紀資本論》

對談現場: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曾鈺成梁國雄對談《廿一世紀資本論》
10:42 28/9/2014


【明報專訊】魯迅曾在《野草》中寫過一篇短故事,名為〈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故事講述一名被主人剝削虐待的奴才,天天向人訴苦。他向聰明人說自己的苦,聰明人聽與他同聲一哭,安慰他一句「你總會好起來的」,就撤了。後來奴才又向人訴苦,說自己住的破房連窗也沒有,那人聽大叫「混帳!」,奴才嚇一大跳,心想這人一定是傻的。傻子要為奴才討回公道,走到奴才的房外,動手就要砸那泥牆……

法國經濟學家皮凱提(ThomasPiketty)的700頁巨著《廿一世紀資本論》(CapitalintheTwenty-FirstCentury)就像那砸泥牆的拳頭,撼動了全球資本主義體制。該書首要論點是,在資本主義邏輯下,資產回報率高於經濟增長率,資本只會愈益集中在最富有的少數人之手,造成愈加嚴重的貧富不均。此書自出版後,影響一如漣漪擴散自西至東,當然包括奉行資本主義為圭臬的香港。中大通識沙龍特意邀請兩位立法會的少數讀書人和(前)馬克思主義者曾鈺成和梁國雄就本書對談,掀起了學界一片「撲位」熱潮,偌大的演講廳鋪滿了年輕學子,個個引頸以待。

19世紀還是21世紀的資本論?

一開場,主持人蔡子強問到,馬克思主義對其人生有何深意,而當下又如何看待馬氏思想。曾鈺成說,在他學習馬克思主義時,主要包括三部分: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馬氏的哲學如辯證法、唯物論,作為分析事物和問題的方法一直都沒有過時,並有現實意義。然而,後兩者在歷史中也沒取得多大成功。他提到回歸前接受匈牙利記者採訪,對方跟他說,「馬克思主義係好個人一門學問,適宜你住啤酒一路傾一路拗,但千祈唔好用,一用就弊。」

但梁國雄卻斬釘截鐵﹕「馬克思一都無過到時!」他認為,馬氏最大的貢獻是解釋資本到底是什麼,「(資本主義)以增值為目的,係無人性。人同人關係,資本主義出現之後,係睇唔到」。有別於對馬氏的推崇,他認為皮凱提只是一個「好盡責資料蒐集員」,書中的資料雖然龐大,但理論深度不能與《資本論》相比。梁國雄批評,皮凱提只關注資本主義的軸心國,不及邊陲國,未能回應全世界資本主義體制所產生的問題。而書中只有兩點進步:第一,國家必須對重要產業有投資,令資本家不能壟斷;第二就是提出徵收富人累進全球稅。

有別於長毛的大潑冷水,曾鈺成認為皮凱提能以龐雜而實在的數據分析,推翻了上世紀流行至今的右派理論,深信資本主義經濟繼續發展時,貧富懸殊便會慢慢平均;也就是本港高官最愛說的滴漏效應,「我要放棄只要相信市場就會有公平社會(想法)」。

不能推翻的資本主義?

曾鈺成說,這本書的出現反映了資本主義自身面對的危機,若政府不作適當干預,嚴重的貧富懸殊將直接衝擊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然而他分析,皮凱提和馬克思最大的分別是,馬氏認為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注定了其自身的滅亡,應以無產階級革命推翻之;然而皮凱提則沒有否定資本主義,「有一段話我唔可以忘記,資本同市場,唔單止係貧富懸殊、社會不公罪惡來源,但同時,資本同市場亦都係規範無數咁多人行為,使到我社會能夠繼續發展,所以你唔可以抆走呢樣,你想試圖用推翻資本主義制度來解決資本主義制度產生惡,佢認為係錯」。內在矛盾必然出現,然而解決問題卻不是推翻,而是要脫離森林法則與福利主義的二元論,思考緩和資本主義矛盾的方法。那到底是什麼方法?皮凱提提出徵收富人累進全球稅,然而在全球化各國的資本競爭中,要聯合各國建立財產資訊合作互通的制度,再向資本徵稅,可謂天方夜譚,一如梁國雄所說,「就算唔革命都要好大改革啦!」

整場講座,馬克思像幽靈一樣,盤桓在整個講廳之中。不止一個歷史人物說過,年輕時不信共產主義,是無心;中年後還相信共產主義,是無腦。曾鈺成顯然對這句話悟得深刻:「唔係因為你係社會閱歷深或者豐富,你就會放棄社會主義或者馬克思主義,你就會傾向保守,其實係同你社會地位有關,你年輕人,你未係個制度既得利益者,你見到唔公平,你梗係覺得,因為你本身都係因為爭取緊個制度裏面一個比較公平位置,咁你係嚮往社會公平,要剷除不平等,呢個係一個好自然情。」這套論述背後隱含的邏輯是,把一個人對公義的追求,與個人利益或社會地位連成一線。但個人追求公義的行為,真的只與社會地位有關?這無疑把年輕人與中年人簡化,再製一種主流的保守論述,是當權者維持不公現狀的小把戲。

誰是聰明誰是傻為何要當聰明人?

曾氏和梁氏,像一對歡喜冤家,前者面面俱圓,一派溫文儒雅,後者卻是粗獷激進的抗爭者。議會拉布剪布趕離場的針鋒相對,在大學演講廳卻成了調笑的話語,有時,筆者還是反應不過來,覺得荒謬。

然而搞事的人底子卻是沉穩的。面對全球資本主義體制,梁國雄有一種超出他「社會地位」的憂慮,「我自己係一個中國人,我真係好憂心好憂心,如果我國家真係變一個資本主義強國話,我畀人話係『中帝』就大鑊啦。中國帝國主義,呢個就係我心入面一個好大憂慮」。他坦言,即使社會主義國家紛紛倒台,他看不見資本主義本身有何出路。

曾鈺成也自然明白出路難,「我覺得我走向民主時候,呢個係要討論議題,所以我希望我盡快解決普選議題」,然而他又說,單是一人一票的普選並不能解決社會不公。面對在場學子,他毫不諱言,選舉已成為一門專門行業,「個個政黨都有金主」。選舉機器是什麼?「如果我選話,我而家返屋企覺,到去選舉日我都贏呀!」話音一落,全場鼓掌大笑,沒一聲倒彩,難過憤懣堵窒筆者心頭。「將政治個問題解決先,唔係大家掛住坐度罷課、通緝,我點坐低傾我社會不公平問題?」曾主席說。一室精英,聽不見反抗之聲。多麼開明、幽默,通情達理的建制派。但我們必須警惕父權的溫柔面相。

誰是聰明人,誰還是傻子?世自有論。皮凱提的立論的確難以推翻,但他未必把人性看得通透。如果社會上大多數人是奴才,即使不公義已逼得他們水深火熱,他們也不會起來反抗,「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回到魯迅的故事。正當傻子動手為奴才砸泥牆開一個窗口時,奴才連忙阻止他,怕他惹主人生氣,更喚出其他奴才,把傻子趕走。主人施施然出來探看,奴才立即上前領功,得到主人誇獎。當奴才再遇見聰明人時,連番道謝,「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的,實在是有先見之明……」


文/阿離

編輯/葉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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